2012-05-11

想念外婆

每次想到「請」這個字,就想到一輩子講四川話的外婆,晚年苦學英文。她總是跟我:他們老外很文明的,開口總是先「舖裡子」。了「舖裡子」,什麼事都好辦了。

為什麼老想到「請」這個字呢?因為德國的家長非常重視孩子們把「請」字掛在嘴上。「請」Bitte 這個字甚至有個別名:「魔術字」( Zauberwort)。當孩子們大哭大鬧地命令或懇求大人--為他做這做那、要買這、要吃那的時候,大人總是,「怎麼這樣命令人呢?那個『魔術字』叫什麼來著?」孩子們就忽地靈光乍現,把 ‘BITTE’ 托得長長地:「請給我買玩具!」「請給我吃冰淇淋!」就像魔術似的,大人馬上恭敬不如從命,孩子們立刻如願以償。
我的外婆 壓克力顏料  Cindy

「舖裡子」是外婆的死腔(四川腔)英文: Please。她她初被大舅接到美國去的時候,住在冬天又寒又長的芝加哥。白天舅舅、舅媽都去上班了,就留下她和襁褓中的小表弟,可是暖氣忽然壞了,水管都結了冰,連水都沒了。她不會英文,想打電話給上班中的舅舅,可當年又沒有手機這玩藝兒,舅舅公司的總機跟她 ‘Hello’ 了半天,不清楚,還是掛了。仔細想想,英文字她只知道個「舖裡子」和「貪可呦」(thank you),就鼓起勇氣,冒著天寒地凍,去按隔壁鄰居的電鈴。鄰居美國老頭來開門,她就「舖裡子」打哆「舖裡子」打哆嗦指指舅舅家再打哆嗦鞠躬又鞠躬「貪可呦」。

老頭就懂了。跟她去房子裡看了看,弄清楚狀況,幫她打電話找水電工來修。

從此之後,外婆篤信「舖裡子」,並下定決心:學英文。那年,外婆六十七

我外婆六十六才喜獲孫兒,我們這些孫女兒、外孫女兒都是她帶大的,她各個都疼,但人家表弟畢竟是長子生的嫡孫兒,怎樣都比我們這些遲早是潑出去的水有份量。大舅又急於儘孝心,堅持把母親接到當時的工作地芝加哥去奉養,順便幫忙照看幼子。隔了兩年,大舅換工作,全家移居到溫暖的南加州,外婆當然也跟著去了。

外婆這麼一去,就是她的餘生二十多年。

上大學以後,放暑假我常去加州看外婆。加州政府後來分配給她一小幢老人福利公寓,屋後有塊小地能讓她種種菜。她的電視接收得到中文台,郵筒裡天天有台灣寄來的中央日報。對什麼明星八卦、小道新聞似乎比我還清楚。每天早上,我陪她搭公車去上社區學校辦的英文課。下午陪她買菜,每一分錢她都摳著掐着精打細算;果醬空瓶、塑料空盒都被她小心地存留下來,變成滿冰箱的瓶瓶罐罐-四川泡菜、酸辣豇豆、雞絲粉皮,隨時嘴饞了想吃兩口都有。

下午,我陪她寫英語作業。有的時候她必須準備英語口頭報告。外婆一生都死鋑划(四川話),連普通話都沒標準過,怎麼英語啊?我問她,你們要報告什麼呀?她,「哈斯匹塔落體」,我還以為要討論「阿斯匹靈」還是「自由落體」搞了半天,才弄懂的是: Hospitality 待客之道。記得小時候外婆總是邊撿我滿地亂扔的衣服、鞋子,邊罵我:「逆宰勾斯妮瓦子,海子地天已姿、抵已姿,搖補得(ㄉㄟˇ)啊!」(你這個死女娃子,鞋子得天一只地一只,要不得啊!)我一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泥瓦子」不是「女襪子」而是「女娃子」,而「海子」不是「孩子」而是「鞋子」,所以對外婆喋喋不休的責罵總能嬉皮笑臉地混過去。家裡人全都對外婆停不下來的叨皺眉頭,聽多了不外乎左耳進右耳出,外公忍耐了一生他老婆的囉哩八嗦、碎碎叨念,念著念著眼淚還會淅淅簌簌地滴溜下來,叫大男人莫名其妙又束手無策,他把門狠狠一關,練他的毛筆字,寫了一遍又一遍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淚」,筆一擲,狗日的!什麼英雄淚?我這兒都是婆娘淚!外婆門外繼續大聲叨念--自怨自艾了一百次「天森底老爐名」(天生的勞碌命)、「瞎了勾煙採跟了逆宰勾軍官!」(瞎了狗眼才跟了你這個軍官)我問外婆,那妳當年是怎麼看上這個冤家軍官的?她,「閨米嘍心翹,發嬸驚丙嘍!」(鬼迷了心竅,發神經病嘍!)

我們一面揉麵團、炸麻花、煮酒釀圓子、炒豆沙我跟著她纏過又放的小屋前屋後繞來繞去,一面聽她數落外公,還一面練習她的英語口頭報告-- 「哈斯匹塔落體」,我問她, 那妳想怎麼呢?她 「威兒炕,舖裡子席特,舖裡子吐林顆啼,丘諄塞哈嘍,哈嘍翁叩,哈嘍安特(ˋ」完全就是四川腔,真佩服外婆的美國老師,不但聽得懂:WelcomePlease sit, please drink tea, chrildren say hello, hello uncle, hello aunt...還每次對她鼓勵連連,成績單上都是’A‘

外公對她的’A’不予置評,她就怪外公只顧詠頌他的巍巍大中華,住在美國十幾年,卻固執不學英文。

有一次他們吵翻了天,美國鄰居甚至打電話找警察來勸架,把嚴守「家醜不可外揚」的外公給嚇壞了,英語又不通,不知該怎麼跟警察才好 ? 這時小又身高恰恰 150 cm 的女中豪傑外婆,擠到門口跟老美警察:「加斯忑安骨裡,no 普拉不棱,貪可呦!」(Just angryno problemthank you!)還從屋裡端了茶出來,畢竟警察也是客,:「舖裡子吐林顆啼!」(Please drink tee!)最後把警察哄走了,從此外公對他的小老婆哭笑不得又刮目相看。

我為外公詩集作序
外公雖是軍官,但是特有文采。他寫了一篇篇懷念家、思親念舊、抗日剿匪、精忠報國的詩句,他的小楷字美麗又工整,人見人愛,小時候我可以跪在他書桌旁的板凳上,看他吟詩寫字一整天也不覺累。後來有一次外公出了本詩集,特指派我這長外孫女寫序。我寫外公向來對我疼愛有加,教我唸書寫字,對我一生影響至深至遠⋯⋯ 越寫越擔心外婆會怪我拍馬屁背叛。誰知詩集付梓印刷後,外婆對外公的詩縱然隻字不提,對我寫的序倒是讚許有加--這個從小帶大的外孫女真是知音,我寫的字字句句都到了她的心坎兒裡去了(而我的字字句句都是捧外公讚外公的),不枉她向來對我格外疼愛。這時才弄清楚,原來外婆的豆腐心是如何崇拜外公的,只是她的刀子口從來不出來了罷了。

外婆八十二的時候滿分考過了美國公民,可以拿到全額的老人保險和退休金。考題聽牽涉美國歷史、憲法、地理及語言,真是佩服她!納悶的是,我和當年的德國男友去南加州探望她時,正好有親戚遠從德州(Texas)來訪,我們一大票人上館子吃飯,就座時, ,「德國(ㄉㄟˇ ㄍㄨˇ)的和德州 (ㄉㄟˇ  ㄗㄡ)的坐在一起吧,他二人是老鄉,有的話講!」真不知道她的美國地理是怎麼學的

外婆不但四川泡菜、擔擔麵做得道地,Blueberry muffin  Carrot cake 也做得一級棒,她做了點心就端了烤盤去分送街坊鄰居,那些美國鄰居也很了不起,聽她的四川英文很有兩把刷子,比我聽得一頭霧水強多了!

後來有一次,我已經結婚生子了,外婆卻病重--肺炎、氣喘,講話上氣不接下氣,我想她機關槍似的刀子口叨念了一輩子,個子雖小,嗓門特大,現在終於不動話了,勞碌了一生現在卻只能躺著不動唉,我坐在她床邊陪她,兩多的兒子在一旁拼積木,拚了一陣犯無聊了,不安地跟我吵着要這要那,我習慣性地把德國的那一套禮貌教育搬上來:「欸,寶貝不能這樣命令人!我們在德國的那個『魔術字』叫什麼來著?」
Bitte⋯」兒子
Bitte⋯中文怎麼呢?」
兒子支支吾吾地想不起來,孱弱的太婆卻氣若游絲地:「天領領,笛領領(天靈靈,地靈靈)」
兒子聽了也:「媽媽,魔術字耶!」

外婆的青春歲月全是在烽火逃亡中渡過的,外公在前線作戰,嚴重負傷三次,在鬼門關前繞一圈又撿回了條命,她一人領着六個孩子從一地逃到另一地,最後離開家鄉來到了台灣。那種顛沛流離的月是我輩今日無法想象的吧!記憶中,外婆雖然叨叨念念,但從來不,想當年啊⋯ 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那種倚老賣老的話。大家嫌她嘮叨,因為她總得把腦子裡每一個閃過的念頭都大聲地講出來--醃泡菜要放幾粒花椒,放少了沒味,放多了太苦;炒豆沙要用幾勺豬油,放少了不香,放多了太膩;小孫女今兒拉了幾次,打了幾個飽嗝 一、二、三、四、五,全都要出來才行。有時候我想,十四的兒子嫌我煩--嫌我在超市跟他大呼大喊,叫他幫我挑個大西瓜、用手指敲敲、稱稱重量給我拿來,他媽啊,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妳啦!很丟臉耶!我頓時醒悟:我這毛病大概是遺傳外婆的吧

記得小時候(六還是七吧)跟外婆去看不清場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看得我祖孫二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擤不完,還不忘句句跟著唱。這習慣我到現在都改不過來,兒子和老公都,很怕跟我一起看電影,看完了就注定要聽我唱電影主題曲兩百遍,聽到發瘋抓狂,睡不著覺,請媽、麻煩媽、拜託媽、bitte bitte、天靈靈地靈靈,不要再唱了!

為了青春期臉皮特薄的兒子,我得學習把念頭留在腦海裡,整理歸納清楚了才能發表感想。別人問我,Cindy,妳怎麼整天忙這麼多的事?閑不下來?我就想到我纏過小的外婆,一輩子勞勞碌碌,念念叨叨,什麼都愛試,什麼都要做,到處都愛跑,從沒畏懼不前過。她不什麼大道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事卻數落不完,手裡總是忙,忙得停不下來。哎呀,我似乎也是這樣,也愛這樣

外婆活了八十八,她過去十年了。外婆的照片就擱在我的梳妝台前,我這個死女娃子,每天早上梳頭,就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