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01

森林 vs. 高科技

找不到頭緒的高科技(草稿圖)   蠟筆  Cindy
別以為我住在森林鄉村,前不巴邊,後不著店,就該每日⎡晨曦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地過日子。

我家可高科技了!

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過這樣高科技的日子,不只我們喜歡,煩的是森林裡的野獸也很有意見。

我家的裝置,全部由中央電腦控制,開門鎖門,只憑我和家人的指紋印在感應點上,門就自然開啓或鎖上;就連狗狗,都可以貼印上溼冷冷的鼻子紋,以便利牠自主進出。開窗、應門、暖氣、空調、防盜、視訊、音響、燈光⋯,只要我在客廳、廚房和臥室都設有的美觀中控螢幕上點觸,就可以輕鬆操縱。如果我懶得走到螢幕前,費力地抬起指頭來點觸,也可以調換至語音控制,前提是:標準的德文咬字發音。比如說,上完廁所,對著每個角落都設置的收音器,清楚地發號施令:⎡沖馬桶!⎦中控系統就會自動斟酌認清給水量,一旁的電動供紙轉輪則會自動出紙,目標是絕對做到⎡省水省紙⎦的環保原則。

偏偏,出了點小狀況。從此,系統全亂了。

一晚,我淋浴的時候,中控電腦系統善解人意地幫我選擇了我最愛聽的FM電台,我邊洗頭髮邊忘情地跟著哼 " Her hair, her hair, falls perfectly without her trying "(Bruno Mars)這時,電話響了,我繼續淋浴,只消觸摸按鍵,收音機馬上幫我轉接電話,我大可邊淋浴邊講電話。是老公打來的,跟我報個平安,從客戶公司回程的路上,塞車了,可能會晚點到家。
⎡孩子睡了嗎?嗌,那是什麼嘩嘩的水聲?妳在沖澡啊?水壓夠力嗎?水溫呢?⎦
⎡嗯,嗯,你小心開車。都很好,就是水溫不夠燙。你知道,我最愛洗滾燙的澡!」
剛講完⎡滾燙⎦二字,蓮蓬頭衝出的水柱突然變得燒灼,⎡啊!哇!⎦我燙得大叫,顯然是中控電腦系統聽懂了我的⎡溫控指示⎦,很有效率馬上把水溫調成⎡滾燙⎦,我又燙又痛,洗髮精流入了眼睛,怎樣也發不出標準的德文了,只聽到自己火大地出掌亂擊觸摸式按鍵,並對著收音器大罵:⎡神經病啊你!想燙死我?⎦

中控系統被我打罵地畏縮,乾脆不出水了。我一身一頭的肥皂泡沫,可是沒水了。

沒水是一回事,中央控溫系統對我的語音指令起了懷疑,再怎麼努力地講標準德語,它也是反應遲鈍。倒是對那句中文--⎡神經病啊你!⎦特別敏感:想要開音響,它關燈;想要開空調,防盜警鈴倒響了。

從此以後,我每天打電話找技術人員來修理。技術專家疲於奔命,今天修好了冷暖空調裝置,明天又得來,因為進出大門的指紋感應鎖又壞了,即使全部都修好了,維持頂多兩天,無線上網裝置又罷工,完全收不到訊號,所以整個防盜系統也跟著癱瘓。總之,系統內部的一個組織連結軟體,似乎鬧脾氣,動不動跟這個那個不相容,有事沒事出狀況,技術專家搖頭歎氣,⎡您家真的太高科技了,這程式系統還不是普通的複雜!⎦他試試將整個系統關機,再重新開機,並再次輸入設定一次全家大小的指紋、狗狗的鼻紋。為了搞定語音收音系統,要我們對著收音器,講上十遍、二十遍的⎡1、2、3,Hello Hello, Test Test⎦以便電腦學習辨認我們個別的聲音。電腦一旦確認辨識,就發出⎡嗶⎦的一聲長音,綠燈亮。我講了二十遍⎡Test⎦,它還是不⎡嗶⎦,紅燈閃爍,氣的我,就臭罵一聲,⎡神經病啊你⎦,這下它長長地歎口氣,⎡嗶⎦聲不止,綠燈發光!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蹊蹺了。早上兒子從車庫裡推出自行車要去上學,急呼呼地垮個臉跑回來跟我說,輪胎沒氣了。仔細一看,何止沒氣?黑黑的橡膠胎面上一個大洞,洞緣像是被啃的,參差不齊,坑坑窪窪。
⎡媽,這看起來像是什麼動物餓極了,啃我的車胎充饑來了。⎦兒子說。
⎡不可能。車庫也安了防盜鎖,沒有我們的指紋感應,誰也別想進來。就算硬闖進來,防盜鈴肯定要大作。這裝置對人對動物都一視同仁。⎦

晚上睡覺的時候,臥房的屋頂上⎡嘰嘰嘎嘎⎦聲響不斷,把頭埋在枕頭下蒙著睡也沒用,這怪異聲響把我吵得抓狂。幾夜下來,少了清靜安穩的美容睡眠,眼角魚尾紋擦多少眼霜都無法淡化。美不起來就心情惡劣,把我逼出了勇氣,從樓上窗戶外的防火梯爬上了屋頂,想一瞧究竟。乖乖不得了,我家屋頂只剩殘簷瓦礫,瓦片下的三合板一個一個大洞,整個屋頂,就像一塊帶洞流油的的大起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鄰居是農戶,對各種出沒森林的蟲魚鳥獸都有概念。他跟我爬上了我的洞洞起司屋頂,痛切地搖搖頭,⎡是鼬鼠!牠們什麼都啃。看樣子,他們想在妳家屋頂瓦片木板中做窩。⎦
鼬鼠侵犯我的畫作  水墨+水彩  Cindy
⎡嘎,鼬鼠?量牠們有那個能耐爬上屋頂,但牠們怎麼進得來我家車庫呢?最近甚至把已紮緊的垃圾袋也拆開了,洗衣機的電線也有啃食的痕跡,可見牠們已擅自進入了我家的洗衣間和儲藏室。太恐怖了!⎦

當我某日清晨發現,顏料竟打翻在未完成的水墨素描畫上,斑斑點點的像是腳印,這證明異物已進入了我的工作室。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豁出去,不睡覺了,趁著夜闌人靜,且等在車庫中央控鎖旁,看這妖怪是怎麼進來的。

夜黑風高,唏唏簌簌的鼬鼠妖怪來了,我大氣不敢哼一下,隔著窗注視牠們。天色黑我看不清楚,但少說也有四、五隻吧,竟是一隻隻地把鼻頭往我家狗狗的鼻紋感應器上湊,並時不時發出⎡行几畢阿里⎦的尖怪叫聲,突然,感應器⎡嗶⎦的一聲,車庫門嘩啦嘩啦要開了。我嚇得,哪敢跟這些妖怪正面衝突?衝進屋裡,狠狠地關上從車庫通往起居室的門。中央控鎖顯然沒用,且把玄關處的菩薩銅像費勁兒搬來擋在門口,但願菩薩保佑,別讓鼬鼠妖怪進來。

第二天仍是睡眼惺忪,驚魂不定,打電話又叫技術專家來,先把車庫和儲藏室的中控裝置給關閉,改用傳統鋼筋大鎖。狠狠地痛罵了我家狗狗一頓:竟敢把用鼻紋開鎖的祕密祕密洩露給森林裡的畜生知道!我痛定思痛,決定拆除狗狗的鼻紋感應器,麻煩歸麻煩,以後得自己給狗狗開關大門了。我要求專家再次設定語音辨識系統。輪到我說⎡Test,Test⎦的時候,電腦照樣不給面子,就是不⎡嗶⎦,綠燈不亮,那句已在舌尖就要罵出的⎡神經病啊你⎦,忽然被腦中一個念頭煞住--鼬鼠的尖叫聲⎡行几畢啊里⎦聽來酷似⋯這鼬鼠⋯我⋯我非把牠⋯

鼬鼠咬汽車零件
找工人來補我家的屋頂瓦片,我跟著工人爬上去指揮作業。站在屋頂上四處張望,瞥見屋旁的一棵大松樹,樹頂早已高過我家屋頂,而且龐然樹枝大喇喇地伸展到屋頂上來,擋住我家的高科技太陽能接收板,縱然本來出太陽的日子就不多,還是覺得前一陣子的暖氣、暖水電費高,全該算到這棵目中無人的松樹頭上。再則,我恍然大悟:這棵松樹正是鼬鼠們飛簷走壁的跳板。這些鼬鼠妖怪在太歲頭上動土早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了,只怕是森林裡有組織、有計謀的反竄行動--⎡堅持維護森林原始自然,反對高科技住宅涉足森林⎦。我一聲令下,⎡來人啊,把這棵大松樹給我拖下去砍了!⎦

高科技的日子還是過得楞楞蹌蹌,技術人員接我電話都接煩了,三天兩頭地派人來修這修那。松樹砍了,鼻紋感應器撤除後,我家安靜了一陣。直到今早,兒子從車庫推出自行車的當兒忽然大叫,⎡媽!妳看這些是什麼?⎦
鼬鼠  水墨  Cindy

我家大門口前散亂不堪的雜屑物:咬壞的輪胎橡膠皮塊、碎電線外緣、瓦礫碎屑⋯顯然鼬鼠們把長期從高科技人類世界蒐集來的寶物全攤來這,跟我示威,牠們在告訴我,⎡我們又來了!別以為高科技擋得住我⋯⎦

我拿出掃把畚箕清理雜物碎屑,心想既然高科技擋不住你們,且看我親自出擊。從工具室中找出了把種菜用的的大鋤頭,逕自往森林中走去。給自己壯膽,邊走我邊吟誦著陶淵明的詩:⎡晨曦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但使願無違,但使願無違⋯

2011-05-24

做媽

母子  壓克力顏料  Cindy

第一次聽人介紹「虎媽的戰歌」這本書,心想,這是什麼時代了?世上還有這種媽媽?特別是,還敢這樣大慨慨地喧騰出來?依稀記得,中學的時候讀胡適的「我的母親」,中間一段描寫胡母如何嚴厲管教兒子:

「⋯她等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刑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都不准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也是看得嚇得打哆嗦。但是,不論是虎媽還是胡媽,她們真都教出了人上人的龍鳳。

我看的「虎媽的戰歌」是德文版的,翻譯的書名比原文遜色多了:Mutter des Erfolgs 「成功之母」。在書店為孩子訂購參考書籍時,無可無不可地翻了兩頁,大笑不已,看到她說,要學才藝,就學有朝一日能抱個獎杯回來的那種;要學樂器,就學有氣質的鋼琴小提琴,總之千萬別去碰什麼爵士鼓之流的,因為學到最後的下場多半是混嬉皮或嗑迷幻藥(當然我馬上想到我家那熱衷打鼓的小兒子),覺得這歪理還真歪的理直氣壯,且買回家仔細瞧瞧。

書中蔡美兒嚴肅且誠實地(她的嚴肅誠實為這極端論調增加了笑點),敘述她如何以「中國母親」的方式,對孩子威脅利誘恐嚇,強迫他們學習拿頂尖成績,練琴贏得一級獎項。為了達到完美,甚至可以犧牲吃飯睡眠。考試比賽若拿不到第一,就是家門蒙羞,從此懸梁刺骨,挑燈夜讀,不把成績考到人上人,才藝學到精上精,誓不罷休。做這樣的父母,是無止無盡的抗爭,沒有休息,得不到孩子的感激,也沒有輿論的肯定;童年不是無憂無慮的黃金時期,而是為殘酷競爭的人生做準備、提早衝刺的時段。想要讓孩子成為贏家,就得建立孩子的自信心,而建立自信的唯一辦法,就是保證他接二連三地成功再成功,避免失敗的滋味。

書擱一邊,一眼瞥見孩子們從上禮拜上完鋼琴課還未翻開過的琴譜書包;中文生字胡亂描了兩遍,同學電話一來,筆一扔,玩耍去了。這當兒不是正溜著滑板往足球場飆去,就是一身臭汗淋漓在同學家吃冰淇淋,一會兒急煞煞上線廝殺。唉,慚愧!看虎媽縱然邊看邊笑,對她的鬥志和毅力歎為觀止,自認過去十二、三年來,也嚴格地試過,培養兒子學習才藝、寫功課、練中文⋯等,但總是虎頭蛇尾--孩子年紀小,貪玩,免不了頂嘴耍賴偷懶;而要做到堅持紀律的媽媽實在不容易,特別是日以繼夜地罵人、吵架、處罰,極為吃力不討好,家庭氣氛被搞得沈重晦暗,撐不了多久,做媽的也疲了,最後不了了之,等到荒廢太久,孩子成績退步,又來重振旗鼓,落實紀律,且看這次能撐多久。

我想,這本書的意義,倒不在於接受或反對虎媽的教育方式。而正是由於她的方式如此極端,把久久生活在西方社會的我給搖醒,問自己,縱然母愛是天性,我到底有沒有所謂的教育理論?我可仔細想過「教育」這回事?還是只是順著孩子和自己的喜惡好惰,有的時候這樣,有的時候那樣,完全談不上紀律地帶孩子。自認,有時候還覺得他們很煩,怨他們從小到大,佔據了我多少時間?為了他們,我犧牲了多少自己的發展機會?偶爾任他們上網打線上遊戲,偷得浮生半日閑,下一刻又受良心譴責,沒有和他們一塊兒讀書、學音樂,一塊兒運動、接近大自然⋯。很想認真地聆聽他們、分享他們的心聲,但一講到真正觸動他們心弦的線上遊戲,興高采烈、口沫橫飛的當兒,我的靈魂已經出竅了,實在跟不上,也不想跟上這個話題。然後又慚愧的要命。

蔡美兒字裡行間中她也偶爾透露出她的疑惑和軟弱,需要溫存擁抱或者大哭一場。但是身為一個嚴厲的「中國式母親」,她屢屢嚥下自己的情緒,她相信失敗者才有一大堆待解的心理情節,而這些心理情節是越解,越剪不開、理還亂。她堅定地把自己跟女兒塑造成強者,心中只有「往前衝」的正面信念。強者哪有時間停下來哀怨歎息?

在教育孩子這門功課上,我若是認真思考,還真少不了躊躇,不如不想太多,把孩子拉拔大就是了。自身的兒時經驗,在這裡幾乎派不上用場。我生長在大都會,家裡親戚長輩孩子都多,第一課就是長幼有序、敬老尊賢,上了學,則是四維八德,尊師重道,得了個好成績,還真是光宗耀祖,上有爺爺奶奶誇講,下有弟弟妹妹羨慕。這兒呢,全不是這麼回事。公婆在世時,極其偶爾地,會把孩子接去含飴弄孫個把鐘頭,但是玩兒完了,就還給你,責任是不負的。更何況,他們辛苦了一輩子,現下到處旅遊,享受人生,才是正經事,孫子實在只是生活的點綴。祖父母都難得見,就更別說其他親戚了,各人自掃門前雪,過自己的生活,沒什麼「家族」的概念,大家直呼前名,更省略了長幼有序、四維八德的條條框框。學校成績好不好,是為了個人自身的發展,跟「光耀門楣」扯不上干係。再說,這個社會實實在在落實了「職業無貴賤」的風氣,你做醫師、律師、教授⋯,我做司機、郵差、收銀員⋯,大家都有一技之長,在個人領域都是專家,每個人講起話來都頭頭是道、尊尊嚴嚴,何談面子?而父母的教育工作,是鍛鍊孩子的獨立人格、在野間的生存能力,最終目的,教他做自己,做個快樂的人。

什麼是快樂的人,坊間的理論書籍可多了。我只記得,小時候好像從沒師長教過我們,如何做個快樂的人,「做個有用的人」倒是經常在課文、校訓中出現。

若干年前婆婆送我一本書,書名是「七歲兒童的世界知識」(Weltwissen eines siebenjähriges von Donata Eschenbroich)。作者在書中列了一張清單給父母:為了培養孩子面對今日遼闊多元的世界,為他的智識和情感發展做準備,在他七歲以前,必須盡力讓他經歷學習眾多事物,諸如,
 * 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過過夜,知道「想家」的滋味是什麼
*寫(或畫)過信函給他人,並接收過別人給他的信函
*赤著腳在泥土上跑過
*看過爸爸刮鬍子,跟爸爸一塊兒做過飯,收拾房子
*原諒過大人一項不合理的處理方式
*堆過雪人,築過沙城堡
*在野外生過火,也能將火撲滅
*給乞丐施捨過
*鋸過木頭,釘過釘子
*在田野收成過果實、蔬菜

⋯等等等,長長的一個清單

婆婆送我這本書,用心良苦,她說,「這本書寫得真好,我要說的全在這裡面了!」

記得當初看了這本書,也是心情激動,立志要把我的孩子教導成心胸開拓的「世界兒童」。我這個城市人,興匆匆的去買了個帳篷,把它在院子裡架起來,以便讓孩子們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過夜。鼓起勇氣脫了鞋,光腳和孩子們踐踏撲滿松針落葉的森林、草皮和泥土,心裡卻毛毛的想會不會有鉤蟲鑽進腳板心裡。搜集了乾麵包,去湖邊扭著屁股,「呱呱呱」地餵鴨鴨,心裡卻悄悄地懷念上摩登酒家吃廣式還是北京烤鴨。帶了黃瓜、蘿蔔,拔了青草「哶、哶」地餵牛羊去,看到一堆牛羊面無表情地圍過來,我又擔心牠們一臉一身的牛蠅會不會撲來攻擊。在玉米田裡散長長的步,剝了皮啃食生硬的玉米,卻忍不住想念夜市裡的香辣烤玉米。到湖邊揚帆、划船、跳到冰涼的湖裡游泳,卻暗自惋歎此處沒有高級Spa水療按摩。我的孩子很幸運,能夠在如此雲淡風輕的自然中成長;但也是不幸,他們沒有一大家子的親戚、表兄弟姊妹,沒有大街小巷的攤販小吃,大江南北的美味餐館。

好不容易把老二也拉拔到了三歲,終於可以帶他們上大型室內遊樂場,在這兒有可以掀掉屋頂的兒童喧囂聲,和孩子們精力無限的衝撞,而且風雨無阻,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從早到晚喝可樂,吃漢堡、比薩、冰淇淋。陪他們在充氣跳跳堡上沒命地跳上幾回合,算是了了義務,回到家長休息區,接下來我可以看書。一個禮拜總要去個兩三次,把自己鍛鍊地很能在高分貝、高晃動的場合下看書,只要時不時抬起眼來看看我家兩隻猴子,跟他們招招手,就可以繼續看書、素描、翻譯、寫文章。然後當然也讀到了社論,批評這種大型室內遊樂場對孩子的發展極度不健康:噪音雜沓、空氣窒悶、不見天日,加上脂肪多、營養少的垃圾食品,孩子去多了壞處數不清。我又慚愧了,找出「七歲兒童的世界知識」的列舉清單,老老實實給他們唸「三隻小豬」,爾後學習鋸木頭,釘釘子;唸「賣火柴的小女孩」,再去城裡給乞丐施捨銅板。

大兒子一轉眼已長得比我還高,蔡美兒的女兒,像兒子那麼大年紀,已在卡內基大廳演奏鋼琴,而我家兒子,每天願練個十五分鐘,我就謝天謝地,只知道家裡一出現他們錚鏦的琴聲,即使斷斷續續結結巴巴,我就有說不出的幸福。沒有什麼「教育理論」,如果有,也充其量是個牆頭草,一會兒「愛的教育」、一會兒「嚴格紀律」,一會兒大家一起沒大沒小地嘻嘻哈哈。如果我的孩子日後成不了人中龍鳳,都怪我這個閒散怠惰的媽;如果他們不懂野炊、馴百獸和嚐百草,也是我未曾在他們七歲前完整充實他們的世界知識。我只是很感激他們漸漸長大,獨立自主,讓我有很多多出的時間,可以看書、練琴、作畫和寫文章,把這些雜事忙一忙,我還可以忙著「做媽」。

人生何其充實!

2011-05-11

女人和狗

女人與狗  水墨  Cindy

昨天接到一通奇怪電話。

「喂!這裡是庫恩家。」
「喂!,妳好。我是潘次,『馬汀· 綠特-愛犬訓練專家』的製作人。」
「馬汀· 綠特?愛犬專家?」我一手黏膩,正在忙著烤蘋果派。沒興趣講無聊電話。
「是的。我們製作群在網上搜尋到您和您愛犬的演唱影片,印象深刻。想請您和愛犬來我們節目做call-in特別來賓。」
「我和丫滴做特別來賓?」好像有點蹊蹺,且用下巴和鎖骨夾著話筒,擦淨一手麵糊,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沒錯,丫滴是您愛犬的名字。您就是庫恩太太吧?我們製作群都是您和丫滴的粉絲喔!」
臉開始熱起來了。住在森林鄉下,跟時尚很脫節。除了每次把狗食扣在丫滴的食盆裡,端到架上的當兒,丫滴狗狗熱烈搖尾巴、饞涎淅瀝呼嚕亂滴,愛我的那個勁頭喔,十足我的粉絲。否則開門盡是一望無盡的森林,還真沒人看我一眼⋯
剛剛那個叫潘次說著什麼來著?「製作群」?「群」耶!都是我的粉絲!
「明天下午三點,主持人馬汀.綠特會在錄影現場主持call-in,請您直播攝影棚專線:1-800-X X X X X X X,我們會優先接通您的電話,並且準備了精美禮物給您和愛犬。」
我用手機輸入記下電話,「那,我要說什麼呢?」
「就聊聊您養狗的快樂,如何訓練狗狗發聲,唱詠嘆調等等。」

自從兩個月前給狗狗結了紮,奇怪,牠唱歌的慾望減低了些。結紮就是把卵巢子宮都從肚腔裡拿出來,強行逼牠進入不分泌女性荷爾蒙的更年期。拆線的時候獸醫特別叮囑,「減少餵食!」否則牠會急速增胖。這種大型狗的腰椎脆弱,經不起過重的負荷,不想讓牠三、四歲就變成癱跛的話,就得讓牠維持苗條身材。

獸醫說的真不錯,結紮後食慾大增,歌慾下降。我彈琴練發聲的時候,牠一副很沒勁的樣子靠過來,有意沒意地直接坐在我腳踏板上,正好壓下了「靜音」的左踏板。歌聲高亢時,牠倒也不跑,搖頭晃腦地跟著低吟,就像個老太婆,瞇著眼、荒腔走板地哼唧「蘇三起解」。

掛掉電話,將信將疑,把蘋果派胡亂糊一糊,擱進烤箱裡。若有所思地從家庭成藥櫃裡翻出「川貝琵琶膏」,一會兒拌狗食,得記得掺進兩大勺。誰曉得呢?說不定咱一狗一人,還真上電視,得好好給我家丫滴補補嗓子。

下午三點,準時開電視。「『馬汀· 綠特--愛犬訓練專家』把您家調皮搗蛋的瘋犬狂犬全都馴服地服服貼貼!拿報紙還是遞拖鞋,您點就有!」播完了片頭音樂和著名標語,馬汀露出一口迷人的白牙,和狗狗軍團一鞠躬,節目開始。這回求助於馬汀的是位叫波麥拉巨乳少婦,她家的長毛拉薩犬毫不聽話--牠咬破沙發,咬爛門檻,甚至連波麥拉特別訂做的 F 罩杯比基尼也不放過,全咬得坑坑洞洞。波麥拉嘟著嘴,展示巨大又齒印連連的胸罩。激動震顫的大胸脯襯托了她的嬌豔無助。

馬汀說,沒問題,且看我來馴服牠。

插播廣告的時候,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雖然知道「愛犬專家」這個節目,但從未定期收看。記憶中不太確定有沒有觀眾call-in這個項目。左想右想,我一定是被電話詐騙集團給耍了。可是⋯一轉念,我的製作群粉絲呢?還有,精美禮物⋯

雖然還在播廣告,管他,拿起電話就試撥昨天記錄下來的1-800-X X X X X X X。

「喂!波麥拉工作室你好!」接電話的是個女的。
「喂!」一時語塞,波麥拉工作室?「嗯⋯請,請問是愛犬專家直播現場嗎?我是拉得弗森林的庫恩太太。是這樣的,昨天有位潘次先生⋯」
「喔,庫恩太太!拉得弗森林?您也在拉得弗森林嗎?那真巧!是的,潘次有跟我提過您,我剛才還又看了一遍您和令犬的演唱錄影,好精彩!」巧什麼啊?我家這個拉得弗森林可是小到許多地圖都不標的。可弱點就是弱點,一被奉承就昏頭,腦筋就不夠使。「現在還沒到call-in時段呢。您打來太早了。等廣告播完,再十五分鐘吧。」我似乎聽到,她把話筒遮著,對身後說,「是那個跟狗狗唱歌的庫恩太太。」
「喔⋯很抱歉,我只是想試試電話通不通⋯您剛才說,『波麥拉工作室?』不是攝影棚?」
「是啊,今天直播現場就在我的工作室啊!」她的身後似乎很吵雜,若隱若現聽到有人在說,「叫那個姓庫恩跟她的狗唱點Lady Gaga什麼的⋯」

掛了電話,覺得不對勁兒,明明聽到了他們說Lady Gaga,而且,這個波麥拉就是剛剛那個嘟嘴亮胸罩的巨乳少婦?那,那我在這兒攪和什麼呀?我們丫滴跟我唱的可是有氣質的古典音樂。都怪自己住在這種偏僻森林區,偌大的才華「星光大道」不來三顧我茅廬,卻找來了個什麼愛犬訓練專家,還要我們練 Lady Gaga,真是莫名其妙!索性關了電視,牽狗出去遛也。

走了沒多久,森林裡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竟是一小屋,屋外汽車停得橫七竪八,一輛七人坐的小型巴士上印有 WDR(西萊茵省廣播電視公司)字樣。我好奇,探頭從籬笆縫裡望進去,丫滴狗狗似乎也特別興奮,又吠又跳的,終於把籬笆內興奮不已的同類給引來了,兩隻狗隔著籬笆互相愛慕搖尾。我看那隻金長毛拉薩犬挺可愛的,就掏出隨身攜帶的狗零食請牠吃。牠吃地感激,一會兒也興匆匆撿樣東西來送我--刁來了一團泥爛的東東,丟在我面前。哇,不得了,這麼巨大稀啪爛的胸罩,少說罩杯碼子也有E或F,但是胸圍才32?這種東西不都是用來做秀騙人的?就像剛才「愛犬專家」節目裡,那個奶大腦小的波麥拉。

頸子再伸長點,耳朵豎直,這森林小屋裡不知在搞什麼名堂,怎麼會有這種性感尤物穿的東西?

隱約看得到窗戶內人蛇雜沓,燈火通明。一個人說,「Test,test⋯5、4、3、2、1 camera!」

「最近有觀眾朋友寄來電子郵件,說居住偏僻地區,得憂鬱症或心理疾病的女性朋友特別多,養狗後病情大為改善。有的甚至跟她的狗寵物開演唱會,並進一步跟網友分享,不知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對此有沒有什麼個人經驗?本節目現場錄影,並請到憂鬱症心理專家波麥拉女士為您解答疑惑。波女士自己也是愛狗人,最近才養狗,出點小狀況,還多虧本人服務,將她的拉薩犬馴服。本節目特別感謝今天能在她的林間工作室現場拍攝。」

麥克風錄音聲音很大,我在屋外聽得清清楚楚。夷,聽起來像「愛犬專家」主持人-馬汀 · 綠特的聲音?

「現在開放call-in,請撥1-800-Y Y Y Y Y Y Y」那個馬汀 · 綠特的聲音說。

「把副線1-800-X X X X X X 接通,那個姓庫恩的一定會打進來的。姓庫恩的一講完,就轉播她網上的影片,這樣才有說服力!」口氣好像是導播,聽來像是那個叫潘次的。

我像中蠱似的拿出手機,找到昨天輸入紀錄的電話,撥通。

此刻電話尚未接通,現場直播的電話也透過擴音機,嘟都作響。我等著⋯一面想著自己是否得了憂鬱幻想症,一面低頭跟丫滴狗狗說,待會兒回家媽媽教你唱 Lady Gaga。





2011-05-04

浪漫西方 vs. 神祕東方

 蘇珊娜四十八歲,又懷孕了,羊膜穿刺得知是個男孩。這回她說,孩子若能保得住,就還願讓孩子去西藏出家做小喇嘛。

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蘇珊娜--家族的嬉皮奇葩。我想她也很期待認識我吧。畢竟我來自她嚮往了一輩子的「東方」。

那時候我從美國加州飛到東岸,跟在費城開會的老公會合。見到老公第一件事就是,秀我在「南灣廣場」買的打折名牌包包。我們租了車,在維吉尼亞州,開了好久的迂迴間小路,好容易找到了聳立在森林和田園中的純木製房子──蘇珊娜和爾斯的家。初次會見婆家的大堂姐,車子在爬山的時候就趕緊抹抹粉、塗塗口紅,以求待會兒給人家留個好印象,想不到新買包包的化妝夾層拉鍊,才兩三天的功夫就卡住拉壞了,氣的我!車子越開越偏僻,乎覺上蹬的高跟鞋在此地可能很不搭尬,想爬到後座打開旅行包換布鞋,誰知屁股還翹得老高,翻箱底找鞋之際,老公猛一煞車,到了。

蘇珊娜比老公還大八,聽伯父,從小就是個不同凡響的孩子,人漂亮不用,排隊想跟她約會的男孩子不計其數,而她也向來有自己的另類想法,讓做父母的操了不少心。現下一看,果其不同,年近四十仍是身材窈窕,金色微捲、散置腰際的長髮,樸素、不修邊幅的連身長布裙,上屐的是皮線纏繞的平底涼鞋,活像從「魔戒」電影裡走出的精靈。堂姐夫爾斯也是一頭褐色的長髮,在腦後咎成了一髻瀟灑的馬尾,開襟襯衣配上磨破的牛仔褲,聽我包包的層拉鍊壞了,從褲帶裡抽出萬能瑞士刀,兩三下就把我的拉鍊折騰妥當了。他臉頰消瘦,雙眼炯炯,似乎洞悉我城市裝束在此地的尷尬不安。日曬過粗糙的手指鑲有黝黑的指甲,握著我安上銀色珠珠和皮製鬚鬚的包包, 「修好了,待會兒再給妳上點蠟!」

黑熊出沒的森林    壓克力顏料  Cindy
我蹬著高跟鞋,一顛一簸地參觀他們的家園。木製房屋是爾斯一塊塊親自釘牢的,而且一再強調,全部的木頭都是純自然、未經處理過的橡木。難怪,從一進門我的鼻子就癢個不停,顯然是對這種純自然的木頭極端過敏,猛打啊鞦擤鼻涕的結果是,原來塗抹了胭脂的臉龐變得一團花。蘇珊娜一面領路介紹,一面遞紙巾給我揩鼻子。
走到大落地窗前,望著窗外深不可測的森林,她,「這兒時不時有黑熊出沒呢!」
「黑熊啊?會襲擊人嗎?」我
「不會啊,你不去惹牠,牠也不會來惹你。」堂姐蘇珊娜捋捋及腰的長髮繼續,「瞧見那棵大樹下的吊床了吧?我坐在那兒,爾斯從森林中採了花束,跪在樹下跟我求婚。熊媽媽帶著小熊就隔著溪水向我們眺望呢。」哇,求婚的時候有熊寶寶們作見證啊?要是我的話可能會把花束一,逃命要緊。「後來我們就是騎著白馬,頭戴花圈在溪畔結的婚,可惜婚禮上黑熊一家人卻缺席了。」

晚上蘇珊娜做的是鮭魚壽司配味噌湯。我實在沒想到,到了美國維吉尼亞州的原始森林裡還吃得到日本料理。蘇珊娜說查爾斯的第一任妻子是日裔美國人,所以他的日本料理手藝一級。席間終於見識到了他們的拼圖世家,孩子從三到二十五不等,各種膚色都有。他們各結過三至四次婚,跟每個伴侶都有孩子,有的孩子跟各自的另一個父母渡週末,有的在家。他們才結婚不到半年,是前世的緣分叫他們在茫茫人海中苦尋了大半生才相遇。蘇珊娜打太極、練瑜珈、禮佛讀老子;爾斯蓋房子、做木工、對五行風水別有研究。

吃食間誰也不爭著講話,談到老子、易經等大名詞,若緊接著問是老子中的哪篇,易經裡的什麼理論那麼讓人著迷,他們就笑傲江湖,不說了,大概是看了我的胭脂花臉、名牌包包、高跟鞋,覺得跟我談這個,大概也是白搭。好吧自認虛榮俗氣,舉箸夾壽司時,為了藏拙塗了蔻丹的長指甲,屢屢連筷子都用不好。查爾斯遞了副刀叉給我,笑容飄渺難解。這位來自「古老東方」的親戚顯然不太符合「神祕」地期望。


狂舞的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蘇珊娜當年一意孤行,非要去離家遙遠的復弗萊堡念哲學。別人離家念書住學生宿舍,蘇珊娜不然,寵她的漢斯伯父在弗萊堡給她買了棟花園洋房,以方便和老伴探望閨女時自己也有落腳點。半年後想給女兒一個驚喜--不告而訪,到了花園洋房,發現屋外怎麼二十幾雙鞋子,是蘇珊娜正在開派對嗎?一探究竟乖乖不得了,裡面衣裝襤褸,毛髮冉冉的一堆瘋子正在狂舞並喃喃自語,中間穿紅衣蓄長鬍的,看似所謂的印度開悟大師,激動地喊叫著,「掙脫你的束縛,忘卻一切道德規範,放下,放下,自由,自由,狂舞吧!年輕人!」蘇珊娜也在其中,舞得長髮糾結飛揚,衣著凌亂,舞畢竟和一四不像的長毛猿人激情擁吻。伯父看得心臟病就要發作,伯母顯然已經昏倒。開悟靜心大會就是在伯父的呼聲叫罵、「再不走就報警來趕人」中草草結束。這可讓寶貝女兒蘇珊娜很下不了臺,小嘴翹得老高,任兩老說破了嘴也不認錯,還理直氣壯地回嘴,「你們太執迷不悟了。我是在認識生命的本質!我沒有錯,這比念什麼哲學、政治、經濟、科學都偉大!」


蘇珊娜的第一任老公就是依開悟大師的指點鴛鴦而送作堆的。二十歲不到,就身負重任,跟剛半歲的女兒和教主指定的伴侶,前往美國繼續開悟孽債高臺的美國人。這一去二十幾年,換了三個老公,生了四個孩子,還是不放棄,執著地尋求生命的真諦。她對伴侶要求也很嚴格,若在靈性的啓發上不能相輔相成,就只好揮手說拜拜。從紐約州搬至偏僻的維吉尼亞州,只為更遠離塵囂,接近自然,修身養性。


四年前聽漢斯伯父說,蘇珊娜跟查爾斯居然舉家搬回德國了,原因是美國近年來頻頻鬧恐怖主義,恐懼和不安擾了他們修行的清靜。他兩夫婦在南德伯登湖區開了民宿,打出的招牌是:禪居、素食、太極。一年多前漢斯伯父八十大壽,蘇珊娜和夫婿也回到家鄉為父祝壽,席間聊及他們經營成功的民宿,他們辦坐禪,且提供精緻的東方料理。
 
說到料理,我興致來了。「哪方面的料理呢?中式、日式還是南洋口味?
「那麼坐禪是藏式、印度式還是日式的呢?」我接著問。


搞了半天,蘇珊娜和查爾斯都沒去過「東方」,雖然開口閉口都是証悟、心經、大悲咒,對東方有無限的浪漫想像。三年前西藏暴動,他們爭先上街為西藏獨立示威遊行喊口號,民宿前的大招牌升起了陌生又威武的藏旗。為什麼不去東方走走?答案是正在存錢找時間。最想去哪兒?自然是印度和西藏。中國和日本早就被西方的工業文明給污染了,比西方更西方;泰國印尼則淪為西方墮落觀光客的殖民地,更配不上他們心目中的「東方」。這一生最崇拜的大師?達賴喇嘛!


查爾斯嶙峋寡言,蘇珊娜輕飄飄的難以捉摸。我問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他們對西藏問題的瞭解太主觀偏頗,索性轉身,聒噪地在親戚孩子們間大聲談笑,大吃大喝。查爾斯忽地靠過來,一臉認真地對我說,「我最近參加了一個『靜默禪會』,十天不開口說話,過了午後不進食,只喝清水。一個禮拜之後,雜念散盡,神清氣爽。誠心建議妳去參加!」喔,這下我開悟了:我肯定就是他們口中「被西方文明污染的東方人」。回家跟老公說及查爾斯建議我參加的「靜默禪會」,老公說,「沈默?一定沒問題的,憑妳,只要帶著筆記電腦上『臉書』繼續聊就行了。不過禁食對妳恐怕很困難⋯」


香格里拉的葛丹松贊林寺
上禮拜剛從雲南西藏邊境的中甸(後改名為香格里拉)旅遊回來,在著名的喇嘛廟「葛丹松贊林寺」見識了藏式佛教的壁畫,說的是因果輪迴,越看越玄;耳中傳來喇嘛們咿咿呀呀的念經禪誦,忽地雙腿一軟,下跪三叩,「菩薩饒我罪孽深重!一路上吃得太多、買得太凱⋯」老喇嘛見我虔誠,遞給我一束香,教我買個白布條,纏繞在寺前大樹上祈福。我握著香拜了三拜,喇嘛一旁點點頭,接過我手上的香,說了句,「施主是有緣人,喇嘛的恩人。」


我想到蘇珊娜肚裡尚未出世的小喇嘛,我是他的東方阿姨,有緣的喇嘛恩人。

2011-04-12

異鄉人,唱遊希臘 (上)

出了雅典幾場,迎面一陣熱浪。交通混亂的局面告訴我,我真的,一個人,離開了清涼、規矩秩序的德國。

聲樂教授雅格娜叫我搭機場的十號接駁車,直接坐到雅典市公路局。到了公路局,再買往帕特拉絲(Patras)的長途汽車票,坐到艾歌有(Aigio)站下車,然後⋯

難解的希臘字母
舉目所見的所有路標招牌全是奇形怪狀的希臘字母,一個字也看不懂。走到詢問台,且問十號接駁車在哪兒搭。豎直了耳朵、皺著眉,好容易勉強聽懂了強烈南歐口音的英文解說,拎起行李,戰競地連躊躇都忘了,左轉,右轉,上下地下人行道,直奔接駁車站。跳上車頭寫個‘10’的巴士,還不太確定是否上對了車。這時候才意識到,帶著浪漫情懷,隻身一人來到希臘參加「聲樂營」(Opera singing master course),實在是大冒險!

到了公路局總站,廣場上停滿了大巴士,炙熱陽光下,幾輛巴士「噗吃噗吃」排出廢氣,吞吐著上下車置取行李的乘客。停車廣場的一邊是購票長廊,長廊下一排商家賣土特產和紀念品。我拖著吃重的行李穿越熱的令人昏厥的停車廣場,駐足在大型發車時刻表前,從一連串難解的希臘城鎮中,尋找下一班往帕特拉絲的車。

還好,到帕特拉絲的車每個鐘頭都有。我買了票,還有時間拖著大皮箱去上廁所。廁所濕臭,真的有別於德國。沒人給我看皮箱,只好拖著它滾過地上黑黝黝的污水。上車前買了一罐冰茶,還有一種甜的叫我牙齒發酸的糕餅。

時間匆促,沒去逛雅典市區,但是這短暫的、從機場到公路局站的雅典經驗,讓我對向來神往、沒事亂戀愛的希臘眾神之故鄉,少了點羨慕。

混亂的市容  水彩 Cindy
還好我從總站上車,有位子坐。半小時後巴士擁擠的程度,不下於‘80年代搭乘的台北公車。而這一路得顛顛晃晃三個多鐘頭才到艾歌有,若是沒位子坐,可不慘了?本來想小睡會兒的,可是坐、站我旁邊的竟是一群年輕氣盛的黑皮膚小伙子,你推我擠相互調侃,聲音可大著!坐我旁邊的那位帥哥竟主動跟我攀談起來,第一個問題就來勢洶洶。

「妳是亞洲人?」我點頭。他繼續問,「妳對美國人的看法怎樣?」
「⋯」我驚魂未定,隻身來希臘個把鐘頭而已,陌生又不安,現在哪兒會動「對美國人的看法」這種腦筋?
「我們是古巴人,哈瓦那大學的籃球校隊,學校辦活動,來雅典參賽。」我對籃球沒啥研究,此時重新打量他們,還真是個個身材魁梧。「太過癮了!昨天賽完,跟美國隊和他們的啦啦隊打了一架。」我撇撇嘴,心裡很不贊成這種暴力行為,卻不敢說,怕他們等下也把我揍一頓。
「超看不慣美國人那副調調的。昨天可讓他們見識我們古巴人的厲害!哈哈哈⋯」他大概把我的撇嘴解釋成「哇,佩服!」繼續說,「今天沒賽,所以咱哥兒們出來玩玩兒,慶祝勝利,去帕特拉絲觀光觀光。」

我一句話也沒說,盡量不露聲色地聽這些血氣方鋼的古巴灌籃高手發表反美議論,一方面努力從記憶中挖掘以前學校學過的「卡斯楚—古巴危機」--似乎只是個無關痛癢的名詞。誰想得到?為唱歌來到希臘,第一個面對的課題竟是「古巴 vs. 美國情結」。他們口沫橫飛地講了半天,禮貌起見吧,問我是哪裡人。台灣人啊?奇了怎麼沒跟台灣籃球隊對陣過?其他的對台灣一無所知。

從雅典往西,沿著婆羅奔尼斯半島(Peloponnese)的北緣,另一邊則是歌林思海峽(Golf of Corinth),一路盡是黃土岩礫,參雜些許仙人掌和矮樹叢。氣溫大概有四十度吧?即使空氣乾燥,仍是熱的受不了。巴士裡的空調不知是故障,還是因為人太多,一點用都沒有。即使是坐著,也被擠得嘴臉歪斜,好久好久,終於到了我該下車的艾歌有。

浪漫的冒險、碎片式的溝通    壓克力顏料 Cindy
我的目的地其實是離艾歌有還有七公里的海邊小村--瑟涼尼提卡(Selianitika)。出發前做了功課,興奮又期待,音樂營所在地是有千年歷史的海濱文化城,荷馬史詩中就提到艾歌有--邁錫尼王國的大城。可下了車,孤零零一人手提皮箱杵在路邊,東張西望,完全看不出此地曾有任何繁榮跡象。艾歌有的巴士站狹小簡陋,想找個人問問,只見木製的板凳上有個老人拉低了帽緣打著盹兒,昏暗的小雜貨店內也沒空調,店員半張著口、盯著電視看的樣子,估計八成也不會講英文。我拿出筆記本,裡面記有接下來我該做的步驟:走到街口搭 n 號公共汽車到瑟涼尼提卡。算了吧,七公里的路,我決定叫計程車。

七公里的路,計程車該開多久?簡直是無止無盡。只知道全身神經緊繃,後悔地責備自己,為什麼偷懶不搭公車?這會兒要是給語言不通的希臘司機賣了,我大概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異鄉人,唱遊希臘 (下)

「聲樂營」為期其實兩週。參加者必須有個人指導教授教授推薦信,附上demo CD經審核獲准才能報名。

Cindy和聲樂教授雅格那
我例外,因為聲樂營的指導教授就是我的老師雅格娜。雅格娜真是恩師,特別賞識我,好說歹說了半年之久,一心希望我能跟眾家得天獨厚的嗓子一起,徜徉吐納在海風及無花果的芳香中,經希臘式的天空洗禮,找到發聲歌唱的泉源,呼嘯而出,傾注於歌林斯海峽的浪潮中。所以即使牽掛孩子,放不下瑣事,還是百般安排,偏偏只能挪出一星期的時間。其他學員早於一星期前同行前往營地,就我,隻身一人,長途跋涉。

學員們合居在青年旅社。由於我的報名拖拖拉拉,青年旅社床位已滿。只好上網自理棲身之處,還好瑟涼尼提卡真是個濱海小村,我的下榻旅社就在海邊,步行十分鐘,就到聲樂營所在地。

南歐氣溫燠熱,白天可達四十幾度,所以聲樂家們各個懶散好眠,不上課。下午五點半以後,隨著海天絢麗的晚霞,歌聲琴聲就在花園露天音樂廣場此起彼落起來。每天八點至午夜十二點開演唱會,露天音樂廣場的板凳上坐了乘涼愛樂的村民,有時聽得專著,掌聲熱烈;有時小貓兩三隻,掌聲稀稀疏疏;更有時,仔細看才發現,長板凳上盡是成雙成對的戀人,在維納斯的星空下,襯著詠嘆調的起伏,激情擁吻,也怪不得他們沒空拍手叫好,反而自我安慰,是因為我唱得好,對愛情推波助瀾,讓他們如此情不自禁。

瑟涼尼提卡的海濱咖啡座
白日漫長,就在海灘上散步寫生,熱昏了就找個咖啡座坐下來喝杯冰茶。晚上唱歌的花園裡,白天樹蔭下木桌椅旁也有其他的研習營,像「古希臘哲學」營。我試著坐下來旁聽半晌,花白鬍鬚的老教授正在講「蘇格拉底」,看到有個黃皮膚的亞洲人來,特別歡迎,要我講講「孔子」以做東西對照。我慚愧又慌張,支支吾吾掰不出來,倒是老教授解圍,引經據典,對儒家孔孟學說,可遠比我在行。

哲學不敢碰了,索性到海灘上看人揚帆、乘風破浪,陽光耀眼,海波粼粼,南歐青年掌舵的力與美看得我無限嚮往。一會兒泊了遊艇,穿海灘褲的健美帥哥走下來,屈身和海灘上裸露上半身做日光浴的美女擁抱香吻。以為看花了眼,再看之下,那位美女不是聲樂營的同學海蓮娜?她唱羅悉尼的花腔真教人癡迷,現在再看她如鮮桃般的乳房,更令人饞灔。可是,昨天不是才和她聊過,說男友人在德國,每天密集打手機,寫短訊的嗎?那這位帥哥是誰呢?實在不解。

乘風破浪的美男子   壓克力顏料   Cindy
過了兩天,我也學起海灘美女,穿了比基尼,下海游泳,然後舖塊毛巾躺在海灘做日光浴,或躲在陰涼處作畫。瑟涼尼提卡是個海濱小村,海灘上粗粗的小石礫,比不上渡假勝地的柔軟白沙,所以國際遊客鮮少,村民們大概從沒看過亞洲女人,特別是不跟團,且穿著暴露、出沒於海灘的。畫了一會兒,才發現身後唏唏簌簌湊了一群人,對我的畫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一位阿伯指著我畫的船嘰哩呱啦發表高論,我聽不懂,客氣地問,「可以說英文嗎?」村民們面面相覷,阿伯說,「No good English,you English?」我說,德文也行,中文最好。「德文?π ψ φ σ ζ ⋯」熱烈討論了一番,眾人忽對著大海高聲呼喚起來,海中正在游泳的另一位阿伯怔了一下,然後猛游回岸邊,全身稀裡嘩啦地滴水,向人群和我走來。阿伯說,「他們說妳會講德文?」說的是德文,嚴重奧地利口音,有點難懂,原來老伯是退休後來溫暖南歐置屋享清福的。「他們要我問妳,妳是哪裡人,來瑟涼尼提卡畫畫嗎?」我自我介紹了一番,一聽我是來唱歌的,靈光乍現,硬簇擁著我去不遠的海濱咖啡座見個人。

咖啡座的主人是安東尼奧先生,不精通外語,也退休了,現在大小業務交給兒子媳婦處理。從雅典來訪的好友是伊曼努亞先生,年輕時是雅典交響樂團的指揮,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英文很溜。他說他到美國舊金山演出多次,最愛去「中國城」打牙祭。說著說著還從隨身皮套子裡,找出當年的剪報給我看,「怎麼樣?帥吧?」老指揮得意地說。他說他每年都來瑟涼尼提卡找他的好友安東尼奧渡假數日,因為他嫂子的廚藝是全希臘數一數二好的,時不時總得來享受享受。我還沒反應過來呢,只顧點頭聽著樂界前輩話當年,安東尼奧先生跟兒子交代了些什麼,打了兩通電話,一輛車子開過來,兩位老伯前推後擁,非要我上車不可,說安東尼奧太太已在家備好了筵席,要請我這個遠道而來的聲樂家,去嚐嚐他正宗的希臘家常菜。

受邀於希臘人家
莫名其妙的我居然上了陌生人的車,其實心裡很不安,卻又抵不過他們的熱情。剛才簇擁我的一群人一旁猛點頭,很羨慕的樣子。車子開了大概十分鐘,就到了安東尼奧家。屋外是個大果園,園內葡萄、梨子、無花果結實纍纍,跟德國花園的乾淨修剪不一樣,這兒藤蔓雜草擋著路,挪枝撥葉地才穿過小路走入石屋內。屋內沒怎麼收拾,也沒空調,但是大概因為是石造,頓覺清涼。安東尼奧太太穿著簡單布衣,一桌子的菜,並為我盛滿了八角酒 Ouzo,大家哄鬧入席,要我乾杯,為我夾菜,跟德國人的拘謹,完全不同。而且菜色不分道,桌子擺的滿滿的,各式炸魚,烤肉串,沙拉,涼的熱的,全混在一起。老指揮伊曼努亞先生一一為我解說,要我嚐嚐這個,試試那個,喝酒,再喝酒!跟主人語言不通,為了表示我的感激,只好硬塞猛吃,吃得我幾乎撐破了肚皮。不過真的好吃,橄欖油清香,生猛海鮮可口,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

水彩日記  Cindy
吃完了開車送我回海濱,還裝了一整箱的現摘水果讓我帶回去。晚上我去聲樂營唱歌,帶著一箱鮮果分送其他學員、老師。雅格娜說來此地帶聲樂營已經八年,還從來沒碰過這等好事,大概仗著我亞洲人面孔,稀奇,所以大行其道!

大行其道還不只於此。當晚露天音樂廣場上,竟坐滿了銀髮族的村民,安東尼奧夫婦,伊曼努亞老指揮呼朋引伴地來,跟台上的我眨眨眼、揮揮手、豎起大拇指給我捧場加油。唱完了哄天搶地地叫好要安可,呼聲之高,害別的學員都沒機會表演了。金髮性感的花腔美女海蓮娜傻了眼,大概不知我搞了幾個「上空秀」才迷倒了這一幫銀髮粉絲。

為我們伴奏的鋼琴家魯道夫,荷蘭人,且是自豪的同性戀,從此每天白天跟我一起在海濱游泳、做日光浴、伴我作畫(大概也偷偷期盼受邀吃頓好的),和我結了手帕交。他說回到荷蘭,就要勸男友,一塊兒去學中文,以後一塊兒來台灣自助旅行。

兩年後,不知跟老公提了多少次,我們終於全家到希臘露旅遊。去了奧林匹亞,和歷史古城歌林斯,到處排隊人擠人。路過瑟涼尼提卡,仍是個被遊客遺忘的落寞小村莊。我興奮地托著老公兒子,往安東尼奧的海濱咖啡座走去。海面上掌舵揚帆的美男子依舊,燠熱的海風拂來,跟兩年前沒啥兩樣。咖啡座的服務員並不積極,等著點飲料就等了半天。我起身走進店內探探頭,想問候一下老安東尼奧夫婦,還請託個口信給老指揮伊曼努亞先生,沒人理睬我。好容易等了服務員來,我比手畫腳地解釋著,終於盼來了年輕的安東尼奧先生,對於我對他父母的問候不知聽懂了多少,只淡淡地問我,「要喝點什麼?」

以後再去了希臘克里特島,酒店、海濱、風景、古蹟都是一級,商家旅店人人英、德文流利,可是那年的瑟涼尼提卡,才是我的希臘。

2011-04-06

歡樂啤酒國

Andre Kuhn
作者:Andre Kuhn 安德烈 · 庫恩    客座發表
翻譯:Cindy Kuhn-Chuang

你也有這樣的經驗嗎?下班回家,身體疲勞,但對於一整天處理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繁瑣事件的自己,還頗滿意,這個時候,極度口渴,可能也有點小胃口,但是首先是那種急迫的欲求,想要來口冰涼的、清新爽口的、略帶苦澀的啤酒。最好是現扎的的生啤酒,杯頂有溢出的汽泡皇冠,溶合點微微刺激、珍珠般的碳酸,帶著啤酒花和麥芽的香料味,恰到好處地冷藏過,以便滋潤灌注乾渴的咽喉。

在國外「德國人」幾乎已成為「啤酒客」的同義詞。誰要是夏天在德國的戶外啤酒園(Biergarten)享受過現扎的生啤酒,馬上就能領會其所以然。出國的時候也經常受邀於當地的啤酒釀酒廠,地主們問都不問,就想當然爾,知道喝啤酒,我們老德肯定躍躍欲試。必須承認,地主還真想對了⋯

如同葡萄酒,啤酒這玩眼兒還真是個很區域性的東西。每個地方都有它特屬的口味,而且當地的啤酒還真是在當地特好喝。啤酒種類之繁多,德國真是世界級的獨一無二:1234 家釀酒廠,釀製出約莫 5000 種的啤酒。遠遠落後的第二名是比利時:117 家釀酒廠,第三名是英國:93 家釀酒廠。當然數據上的領先,仍是不足以形容德國啤酒豐富又多樣的滋味--那種幾乎在每個大小城鎮都有的特色啤酒屋裡,等著你去一一發掘的驚喜滋味。

想要享受實在的、如假包換的好啤酒--恕我在此透露一點點「沙文主義」--還真的只有在德國才可能。我說的不是世界有名的「慕尼黑十月啤酒節」,也不是「斯圖佳的春宴Wasen啤酒節」,這種瘋狂的節慶常把啤酒的享受降格成為「濫飲、買醉」--酒本身仍是好喝的,但是目的實在相去已遠!

喔不!真正的啤酒享受是在德國鄉鎮裡的小啤酒屋裡,各家有各家的當地特色滋味--管他是北海邊略帶苦澀的 Pils,科隆一帶順口的 Kölsch,巴伐利亞省清新爽口的 Weissbier,還是法蘭肯州美味的 Helle。

啤酒好兄弟
若順著我純主觀口味走,啤酒歷史之悠久、當地種類之繁多、滋味層出不窮之最,莫過於北法蘭肯州(Oberfranken);或這麼說吧,啤酒國的首都,依我的淺見,就在紐倫堡(Nürnberg)邊的小城--班伯格(Bamberg)。誰嘗過當地新鮮釀造、現扎出的液體麵包,再佐食道地小城料理(如小香腸或烤豬腳),誰就知道對「飲君子」而言,那種迷醉於冰涼、滿溢、圓潤、芬芳、順口的滋味,代表了什麼意譯:咽喉,沁涼滋潤;精神,翩翩起舞;口舌,渙散鬆弛;味覺,敏感悸動--它鼓舞同樂,促進幽默感。愛在群眾中暢飲,開懷,但不濫飲過份,故而不傷肝胃--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德國舒適風格」吧(deutsche Gemütlichkeit)。

「澆鑄工人」釀酒屋
令人高興的是,啤酒釀造廠近年來仍持續擴增。特別值得豎起大拇指一提的,是在德烈斯登(Dresden)附近的小城皮爾那(Pirna)那邊,一家叫「澆鑄工人」的釀酒屋(Brauhaus zum Gießer)。酒廠主人原是同業,是個經驗豐富的鋼鐵澆鑄廠老闆,退休後圓了此生的夢想--在如畫似錦的鄉野闢地,用熱情和耐心,研發出味醇、未過濾、喝起來滿嘴芳香的特種啤酒。

就像飲食和葡萄酒一樣,各個區域的文化特徵也藉著酒味反映出來--喝當地的啤酒,進而便可瞭解當地的人情、風俗。誰要是仍存有「德國人一板一眼,沒幽默感」的刻板印象,建議他去找家「舒適風格」的德國啤酒屋乾他兩杯--在這兒重新認識這個「啤酒國」愛開玩笑、輕鬆的一面,保證好酒下肚,很快就找到了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我也慶幸今天不論在亞洲的哪兒,都買得到德國啤酒--可以購買瓶裝進口的,或釀自當地的德國啤酒廠。最喜歡的是在中國大陸及台灣都找得到的「寶萊那」(Paulaner),經營得相當成功。在上海的「新天地」吃完「鼎泰豐」的小籠包再去「寶萊那」叫個一公升的「馬斯杯」(Maß),完美的東西結合,天堂饗宴也不過如此吧?

但是也有那種摹仿德國式的啤酒屋,像在台北、台中和美國多地都找得到的 ‘Gordon Biersch’,不論是室內裝璜、餐點選擇或服務模式都讓人隱隱覺得「學個半吊子」,啤酒口味跟純正德國啤酒比起來就更差之甚以。

可是啊,我主觀味覺仍是覺得,配中菜、台菜好的沒話說的,仍是台灣啤酒和青島啤酒。二十世紀初德國短暫的殖民了中國山東地區,據說在青島建立了完善的地下水道,也留下來自家鄉的釀酒技術,以造福後世來中國旅遊、出差的德國子孫。台灣啤酒和青島啤酒爽口微苦,配上菜色變化多端的中式菜餚實在完美!當然啦,吃清淡的日式料理喝 Asahi Dry 或是 生的 Kirin,感覺似乎也比喝適合配烤豬腳的巴伐利亞 Weissbier 對勁的多。

講到最後還是得說,任何飲食的享樂仍不少取決於就食地的環境、氛圍,你愛酸甜,我愛苦辣,好喝不好喝,可口不可口,豈有真理可言?不過也幸虧如此,為這多彩多姿的味覺世界乾一杯吧!--zum Wohl!
?年前Cindy第一次在啤酒園喝 Maß一公升的馬斯杯

以下為德文原文:


Deutschland – ein Biergenuss

Hatten Sei schon einmal an einem schönen Abend eines Tages an dem Sie viel geschafft haben so richtigen Durst? Ein leichter Appetit darf dabei durchaus auch eine Rolle spielen, aber zunächst einmal haben Sie das dringende Bedürfnis nach einem kühlen, erfrischenden, herben Schluck Bier. Am besten frisch gezapft, mit weißer Schaumkrone und leicht perlender Kohlensäure, mit dem würzigen oder herben Duft nach Hopfen und Malz, gut gekühlt so dass es erfrischend die dürstende Kehle hinunter laufen kann....

Im Ausland ist „deutsch“ schon fast zum Synonym für „Biertrinker“ geworden. Wer an einem schönen Sommerabend in einem deutschen Biergarten ein frisches Bier genießen darf wird auch schnell verstehen warum das so ist... Bei meinen Auslandsreisen werde ich oft und gerne in lokale Braustätten eingeladen, man nimmt fast automatisch an dass mich dies als Deutscher interessieren wird. Ich muss gestehen – hier haben die Leute Recht....

Doch wie der Wein so ist das Bier eine sehr regionale, lokale begrenzte Angelegenheit. Jede Region bietet ihren eigenen Geschmack und hier schmeckt das lokale Bier dann zumeist auch immer noch am besten. Die Vielfalt ist hier in Deutschland weltweit einmalig – etwa 5000 verschiedene Biersorten werden in 1234 Braustätten produziert – mit weitem Abstand folgt Belgien mit 117 Brauereien, Großbritannien mit 93 Brauereien etc.. Doch Zahlen und Worte können das geschmackvolle, sehr vielfältige Erlebnis nicht ausreichend beschreiben, welches man in fast jeder deutschen Stadt in dem lokalen Brauhaus erwarten darf.

Echten, unverfälschten Biergenuss – das kann man (fast) nur in Deutschland erleben – man verzeihe mir hier eine Portion „Chauvinismus“. Hierzu zähle ich nicht das weltbekannte Oktoberfest in München oder die „Wasen“ in Stuttgart, wo das Biertrinken zum „Saufen“ degradiert wird – oftmals immer noch lecker, aber zweckentfremdet.

Nein, der wahre Biergenuss entsteht in einem kleinen lokalen Brauhaus in der deutschen Provinz mit den jeweils ganz speziellen lokalen Eigenheiten – sei es das herbe Pils im an der Nordseeküste, das süffige Kölsch in Köln, die erfrischende Weisse  in Bayern oder das köstliche Helle im Fränkischen.

Im Oberfranken und besonders in der „Hauptstadt des Bieres“, im kleinen Bamberg in der Nähe von Nürnberg ist die Vielfalt und der Geschmack der lokalen Biersorten meiner rein subjektiven Meinung nach am längsten und köstlichsten entwickelt. Wer die dortige Küche (z. B. die Nürnberger Würstchen oder Schweinebraten )in Verbindung mit dem Genuss des lokalen genießen konnte, der kann verstehen welche Bedeutung ein frisch gezapftes, wohl temperiertes, duftendes, volles, aromatisches, süffiges flüssiges Brot für einen Kenner hat. Wie es die Kehle erfrischt, den Geist beflügelt, die Zunge löst und die Geschmacknerven sensibilisiert – wie es die Geselligkeit fördert, den Humor entwickelt, der Gemeinschaft gut tut und in Maßen genossen auch noch der Gesundheit zuträglich ist – so kann man die Bedeutung der „deutschen Gemütlichkeit“ verstehen.

Erfreulicher Weise werden in letzter Zeit immer mehr lokale Brauereien aufgebaut – als sehr löbliches Beispiel sei hier nur das „Brauhaus zum Gießer“ bei Pirna in der Nähe von Dresden genannt – von einem erfahrenem Gießer als sein Lebenstraum aufgebaut und eingeführt, in malerischer Landschaft gelegen und mit viel Liebe und Geduld in Bezug auf die köstlichen, ungefilterten und vollmündigen Biersorten entwickelt.

Wie bei den Speisen und wie beim Wein ist das Bier daher ein Genuss, der lokal sehr stark unterschiedlich ausgeprägt entwickelt wurde und der helfen kann, Land und Leute zu verstehen. Wer die Deutschen für steif und humorlos hält der ist gut daran beraten in ein gutes Bierhaus zu gehen und in aller Gemütlichkeit anzustoßen – hier lernt er das „Land der Biertrinker“ dann von seiner geselligen Seite aus kennen und wird schnell Freunde fürs Leben finden.

Natürlich ist deutsches Bier auch in Asien fast überall erhältlich - in Form von Flaschenimporten oder lokalisierten Braustätten. Hier ist besonders die Paulaner Brauerei mit mehreren Standorten in der VR China oder Taiwan sehr erfolgreich (und lecker). Das „Maß“ im Paulaner gefolgt von einem Abendessen in einer der hervorragenden chinesischen Küchen der Nachbarschaft wie zum Beispiel „Din Tai Feng“ im „Xin Tian Di“ Bezirk in Shanghai ist eine wahrhaft himmlische Verbindung von Ost und West.

Es gibt einige „Nachahmer“ deutscher Bierhäuser wie zum Beispiel „Gordon Biersch“ in Taipei oder Taichung – ein Lokal welches von der Inneneinrichtung, den Speisen oder der Bedienung her an ein deutsches Brauhaus erinnern soll, in welchem das Bier jedoch geschmacklich weit hiervon entfernt ist.

Doch -  zu einem chinesischen Essen passt meiner Meinung nach ganz hervorragend – vielleicht sogar am besten – das überaus leckere Taiwan Bier in Taiwan oder Qingdao-Bier in der VR China. Deutschland hat zum Anfang des 20. Jahrhundert für kurze Zeit die Gegend des Shang-Dong Provinz in China kolonisiert. Es hinterlässt angeblich ein gutes Kanalisationssystem und eine Brauerei, von der ihre Nachfahren selbst 100 Jahre später bei Reisen in China viel zu profitieren haben. Taiwan und Qingdao Biere sind  herrlich erfrischend und herb im Geschmack, eine wunderbare Ergänzung zu der bezaubernden geschmacklichen Vielfalt der chinesischen Küche. Auch zu einem leicht bekömmlichem japanischem Essen schmeckt ein Asahi Dry oder Kirin vom Fass wirklich wunderbar, wahrscheinlich idealer als das Bayerische Weisse, das besser zur deftigen deutschen Küche passt.


Wie bei allen Genüssen macht die Stimmung und die Lokalität oft den entscheidenden Unterschied, es gibt keine absoluten Wahrheiten. Zum Glück - auch hier ein Hoch auf die kulturelle Vielfalt in der Welt – zum Woh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