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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情人Antonio Bandera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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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鬱寡歡的藝術家」其實頗類似我們詩詞裡熟悉的「為賦新詞強說愁」,這種典型既適合男人,如徐志摩,也適合女人,如⋯⋯哎呀,太多了,該舉誰為例呢?去唱個 KTV 就知道了,看到畫面中扶著斑駁牆垣、數著花瓣的不笑美女,就再確定一次:李清照型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涼涼戚戚」,永遠是華夏民族的夢中情人。但是「拉丁情人」,漢語愛情小說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紅樓夢」或近代的瓊瑤、亦舒、金庸書中並未提及,以至讓中文讀者對這種典型不太熟悉。其實,據我揣摩推敲,難並不難在男人的「放浪不羈」和「火爆深情」,這形象電影裡的金城武早就做到了。問題總是出在面對如此熱烈愛情的女性態度。女性若是太可愛、太溫柔或太飄逸,都無法造就一個偉大的拉丁情人!反之,女性若是太恰貝貝,處處要掌控、耍大小姐脾氣(章子怡最擅長揣摩此類性格),也無法讓拉丁情人發揮特質。
瓦茨拉維克是奧地利人,屬於日爾曼文化圈,特質是誠實、冷靜、疏離。當然日爾曼文化中也有不少崇尚憂愁的藝術家,他們專會剖析和懺悔,對愛情進行邏輯的分析,分析完了就按照計劃付諸行動,不太會玩打情罵俏、眉來眼去和欲推還就的遊戲,相對於 Latin Lover,German Lover 一詞根本不存在,就算有也是用來製造笑料的。所以當瓦茨拉維克初次接觸代表理想「拉丁情人」的佛拉明戈舞蹈時,也傻了眼。他震驚於音樂和舞蹈營造出的熱情和痛苦、無與倫比的熱情和痛苦、撕裂糾纏的熱情和痛苦⋯舞畢,大家拍手喝酒,大喊 Olé(好呃!),只有他仍愣在那兒,感覺上了當,怎麼就這樣呢?靈魂的昇華和意志的悔過呢?他轉頭問當地人,Is that all?當地人說,對呀?太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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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menco佛拉明戈舞蹈 水墨 Cindy |
拉丁情人需要征服,拉丁情人的女人等著被征服。傳統佛拉明戈沒有群舞,只有獨舞。女舞者啣著玫瑰,抬著下顎,傲氣十足,擊響了響板,美的遙不可及,她撩起層層舞裙,舞鞋的踢踏猶如狂風暴雨,只有縱入她的颱風眼,才能摟住她、征服她,和她一起旋轉,以颶風似的愛情橫掃大地、摧殘自己。啊⋯Olé!Olé!
可是把這種狂野的征服精神外銷到北歐或日爾曼民族去,拉丁情人就完全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日爾曼女人不會啣玫瑰、抬下顎,她喜歡平等,不喜歡被征服。如果她喜歡你,她就像小紅帽似的採了一籃子原野鮮花,善良、主動、雄偉地撲上還在擊響板、擺樣子的情人身上。是的,比較像拉丁情人求愛前先去競技場鬥個牛,遇到的那頭直爽、滿身鬥志和活力的牛。什麼「欲擁又躊躇、欲吻又撇頭」的舞步完全跳不出來了,她的舞步是和你手挽著手,在營火邊唱獵人之歌,喝啤酒、啃豬腳、轉圈圈。
我們去格蘭那達其實是為了探訪五十年前出嫁拉丁情人的德國小紅帽--英格阿姨。英格阿姨今年七十七歲,是我婆婆的妹妹。她母親曾把家中一個多出的房間租給來德國唸書的一位西班牙大學生--璜,而當英格於 1960 年隻身去西班牙上語言班時,璜堅持:英格去住他格蘭那達的父母家(璜其實早就愛慕英格,千叮嚀萬囑咐:父母把這個可愛的小紅帽給他看好了)。他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在西班牙,只有不正經的女人才會隻身一人租個房間, 英格是好人家的女孩,英格的母親又這麼照顧他,他理所當然盡力為英格聯絡他西班牙的父母,安排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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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那達的清晨 水彩 Cindy |
以我們台灣人的眼光來看,西班牙和德國,都在遙遠的歐洲,差不多嘛。可是當年, 英格阿姨說,不論氣候、食物、社交規範,西班牙和德國都是天壤之別。她住在璜的父母家,沒幾個月,就跟璜的弟弟--亞力山卓兩情相悅,並訂下了婚約。英格縱然是喜歡自由平等的小紅帽,但是少了家鄉的營火、啤酒、豬腳和獵人之歌作場景,手挽手、轉圈圈的舞步施展不開,只好入境隨俗,學習抬下顎、啣玫瑰、甩頭、蹙眉--拉丁女人嫵媚又任性的角色。她卸下小紅帽的紅頭巾,披上卡門的鬚鬚披肩。
英格很快就和亞力山卓結婚。亞力山卓很寵她,卻也十分拉丁大男人--醋勁兒特大,對她限制重重,什麼地方都不准她自己一人前往,若沒有家中女傭陪伴,簡直只能足不出戶,對此她相當沮喪。另一方面,小紅帽習慣的飲食是奶油和乳酪,而南歐人烹調習用橄欖油,少吃奶油和乳製品,德國氣候不產橄欖,五十年前的德國人從何而知橄欖油的味道呢?英格阿姨說她花了好長的時間讓腸胃習慣完全不同的食物和調味。還有孩子們不願意學習德語,他們只認同拉丁式的處事價值,甚至覺得英格阿姨在公共場所跟他們說德語很不好意思。英格把母親從德國接來渡假,母親和周遭也語言不通、格格不入,英格覺得很對不起母親。「Cindy 啊,妳可以想像當年一切有多困難嗎?」我猛烈點頭!
「可是就是因為這麼困難,」英格阿姨幽幽地說,「經過一再再的衝突和溝通,生氣和諒解、絕望又振作、改變自己、適應環境⋯真是言語難以形容的過程啊!」她抬頭看我,眼裡閃著光,又說,「若叫青春重演一遍,我還是會選擇亞力山卓,選擇叫我既熱戀又痛苦的西班牙!」
這番話說的我感動無比,眼眶都熱了。我証實了瓦茨拉維克書裡說的,熱情和痛苦、無與倫比的熱情和痛苦、撕裂糾纏的熱情和痛苦⋯之後,It's not all yet!日爾曼人還要求有靈魂的昇華和意志的悔過--英格阿姨結合了兩種文化特質。
我又想,「熱情」和「痛苦」大概是「昇華」和「悔過」的元素吧?一個好朋友跟我說,吃得太好,舌頭味蕾被訓練得越來越精,越難找到真正的美味,一次一次的吃飯,反成了一次一次的失望,既不能放棄尋找,又不能對味精和化學色素甘之如飴。無意中吃到真正好菜,好比踩到地雷,五臟六腑都為之震撼;而踏破鐵鞋地尋覓美味,反而倒胃而返--問自己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不能吃飽就好?幹嘛欲求那麼多呢?
有的人做得到,讓欲求歸零,從此覺悟,不再夢裡尋他千百度。有的人不甘願,就像佛拉明戈舞蹈的啓示:只要有音樂就繼續跳下去--有熱情就有痛苦,熱情伴隨著痛苦⋯一直一直這麼舞下去,直到曲終,大家鼓掌喝酒,大喊 Olé!因為沒有熱情,就什麼都沒了。
拉丁情人摒除萬難才能縱入情人的颱風眼,小紅帽戰勝大野狼才能投入外婆慈祥的懷抱,我的朋友被倒了多少次胃口才能踩到一次美味地雷?「曾經滄海」過的人,注定會一直一直尋找那個「難為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