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16

食的冒險

紅椒幻想圖    水墨/水彩/簽字筆  Cindy
始於:1993年年底

覺睡到一半,胃痛,痛醒的時候,一手扭著胃部的睡衣,口齒苦澀,一心恨透了那種得不到想要味道的感覺。睡前才硬塞進去的乳酪酸黃瓜加鹹肉黑麵包,不鹹不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地哽在那兒,我的身體似乎從每個細胞裡抗拒接受它。但是餓,年輕的身體最會餓,餓的時候別無選擇。

需要辣的燙的,淅瀝呼嚕地在煙霧香氣裡,大口嚼肉大口扒飯的感覺。扒完飯用手背揩嘴,辣的一臉油光,舌緣險些燙傷,啊,何其過癮!但這兒沒有,天寒地凍,人人餐餐冷食,黃油、番茄醬、美奶滋就是全部的調味料,配上冰啤酒,大學城裡的學生頓頓這樣打發。我餓的發昏,饞的發抖,醒著睡著想的都是台北夜市裡的小吃、路邊攤的滷味⋯

受不了了,決定去一趟超市發掘可能性。一冰櫃的各式乳酪、冰淇淋蛋糕、奶油優酪乳--剛來的時候新鮮,還覺得好吃,吃了一兩個月,終於倒盡胃口,再也無法下嚥。這兒的超市不賣鮮魚,魚蝦蚌殻都是冷凍食品,皺眉頭,胃痛更加隱隱,忽地眼前一亮,前面架子上一排排的罐頭是什麼來著?牡蠣?牡蠣啊!一看價錢,乖乖不便宜,但是管不了那麼多了,夜市裡「蚵仔煎」的記憶畫面把我眩地眼冒金星,今天非給自己做個蚵仔煎。一個不夠,這一罐牡蠣夠我做少說五六個!

哪兒有茼蒿?也沒空心菜,拿生菜沙拉吧!甜辣醬呢?沒問題用番茄醬加超貴醬油(當年150 ml. 五馬克 )調調看,去同學那兒借人家烤蛋糕用的芡粉調水做麵糊,學生宿舍廚房被我搞得菜葉醬汁滴答滿地,進來找啤酒、巧克力的同學問我是否念化學系的,做實驗請到實驗室拜託。我哪有功夫理他們,起油鍋,大把下牡蠣,吱吱渣渣爆油漬,打蛋,淋上稀麵糊,生菜沙拉也炒兩下,盛盤拌醬汁。筷子呢?算了,用刀叉充數吧,瞧!冒著煙,還燙著呢,看起來真香。

這個嘛,比不上士林夜市,但還湊和,炒過的生菜黑污污爛兮兮,甜辣醬太番茄味了,配麥當勞的滿福飽會比較適當,保久的罐頭牡蠣竟是醃在醋裡,酸的我眼淚都出來了。不怕,邊做邊改進,反正牡蠣夠我做五六個蚵仔煎呢,今天我是耗進去了,賠上小命也要做,也要吃。

酸牡蠣害我連拉了兩天肚子。但是「蚵仔煎之義」正式揭開我「食」的冒險⋯

幾經找尋,終於找到了同學口中的亞洲食品店--跟大學城市區、學生宿舍有點距離,且店面陰暗狹窄,店主越南人,老拉張撲克臉,對我經常的詢問感到很不耐煩。從此颳風下雨下雪,除了學校、宿舍,最常跑的莫過於亞洲食品店了。我騎著單車橫越大街小巷,買了一籃子又一背包的亞洲進口蔬菜、調味料,冰雨雪花搞得一路溼滑,卻橫衝直撞趕著回家料理,好幾次被街車、巴士司機叫罵呼喝,我邊閃邊縮頭,一心想著待會兒的烹食美味,再冰的冷雨、叫罵嘴臉也澆不滅我心頭的熱。

沒人跟我說說做得對不對,一切全憑空想像,跟著口腹之慾走。

吃不慣德式美奶滋拌沙拉,希臘人用羊乳酪,為什麼我不能用豆腐乳?豆腐乳調稀了加米醋滴麻油,我的豆腐乳沙拉醬轟動學生宿舍一時。想吃粉蒸肉,哪兒去找五香蒸肉粉?自個兒用糯米八角香料以小火烘培,打碎了伴肉蒸。辣椒油從乾辣椒加豆豉花生小魚乾自個兒熬。愛吃麵食?我擀麵給同學大夥兒包餃子下餛飩。他們吃得樂,但嫌不夠快,又不會耐心一張張地擀皮兒,想出個好辦法:把幾張大桌子拼起來,擀個三平方米的大麵皮,用杯口一個個地叩出圓形來,再一一地包。十來個人分工合作,叩叩包包,昏天暗地,少說包了八九百個,可宿舍廚房爐台不夠,來不及燒水下餃子,起鍋後大家搶著吃,吃不慣中式醬油的,就配番茄醬、美奶滋、黃芥末,囫圇吞棗一會兒的功夫,八九百個餃子怎全沒了?「哎呀,好吃歸好吃,可你們中式菜餚不頂飽」,同學說,「我們還是出去買煎香腸和薯條吧!」於是前呼後擁一窩蜂地全走了,第二天才發現,鞋櫃裡、高高的帽架上都是成盤的,昨晚包了沒下的餃子,混亂中沒竟看見。

茴香幻想圖     水墨/蠟筆/簽字筆  Cindy
後來搬到森林小鎮,遠離塵囂,亞洲食品店是做夢也沒有了。可是我想吃豆腐,白白嫩嫩的鮮豆腐,哪兒買去?不著急,小鎮商店不是有賣鮮黃豆嗎?老德混著一鍋馬鈴薯鹹肉煮豆子湯。我且買回家,先泡它一整晚,剪了用剩的窗簾紗布,自個兒縫製口袋,第二天用打果汁機打了再濾,濾了再打,反反覆覆,擰出了兩大鍋白澄澄的鮮豆漿。還得邊攪邊煮,怕沾鍋,電話也不接,門鈴也不應了。豆漿香噴噴做好了,灌了六大保特瓶。鮮豆漿保鮮不長,冰箱不夠放,鄰居謝絕我猛送豆漿,喝不慣也喝怕了,只好擱著等它發酸,讓我心痛。偏偏我不知道,如何使豆漿變豆腐。但怎可輕言放棄?去小鎮的乳酪店問胖胖的乳酪娘,如何將牛奶煉乳酪?必可依樣畫葫蘆地做豆腐。乳酪娘說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去職校、乳酪工廠實習,並鼓著我嚐嚐台子上促銷試吃的乳酪。我吃了一大堆各式乳酪,綠的黃的,帶洞的、長毛的、滴油的,終於打嗝犯噁心,再也不想碰乳酪,但還是沒學到如何使豆漿變豆腐之方。後來因緣巧合竟得日本朋友送的「豆腐凝固劑」,還特請木工為我釘了個豆腐模子。又重新泡豆磨豆擰豆,這下子做了一整長板的豆腐,揭開紗布,軟咚咚鮮嫩嫩的豆腐讓我喜極而泣,它美到我不知該拿它做什麼好。麻婆/家常醬汁太重,辜負了它的原味;煎煮炒炸又怕傷了它的白嫩單純,真個是塊「不食人間煙火」的豆腐。

我的冒險實驗在小鎮鄰里間漸漸遠近馳名,終於傳到了附近較大城鎮的電視台(WDR)。要過中國農曆年了,報章雜誌的異國風情版也不忘報導一番,電視新聞台那年沒什麼地震海嘯好報,得找個小道消息來拖時間,就找到了我,題目是「在德國過春節的華人」。我準備好了紅紙寫春聯,教孩子們磕頭說吉祥話,至於年夜飯,打算做個滿漢全席教他們老德傻傻眼。誰知一開門,記者拎了血淋淋的兩大袋,一袋雞爪,一袋豬耳朵,說傳說中中國人愛吃這玩眼兒,為爭取收視率,非要我對著鏡頭做這個。 愛吃鳳爪、耳絲是一回事,卻哪兒抓過剛斬下來還帶指甲的鮮雞爪,還有滴血泛青絲的豬耳朵?但攝影記者容不得我拖,「卡麥拉」就要我跟電視機前面的觀眾朋友聊聊我的「鳳爪耳絲年夜大餐」。至此,「食的冒險」進入新紀元。




這樣實驗冒險,把身手鍛鍊地頗有兩把刷子,煮栗子泥從在樹林裡揀栗子開始,再長長久久的燉煮剝殼,挖出栗子肉,搗碎煮栗子濃湯,還是烤栗子蛋糕;豆沙也從泡紅豆開始,煮爛打碎成泥,和著油糖炒香,什麼不能自己動手做?但是想吃滷牛肚,大腸麵線就麻煩了:這些內臟不給人吃,給狗吃,所以未經處理除臭,我三公斤一袋買回家,還得自己用小蘇打清洗,把家裡廚房臭了三天三夜,做好了只有狗狗願意跟我分著吃,其他人都給臭嗆了!

回到台灣,親戚朋友們的話題總是上哪兒吃,我卻對五花八門的餐館選擇傻了眼,光吃?不用冒險實驗了嗎?

5 comments:

  1. 哇豬耳朵是先煮再切啊﹖完全不知道...
    後來﹐有吃嗎﹖這些記者也厲害﹐
    豆腐買不著的地方居然找到雞爪和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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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哇 看了好想吃你的菜喔! By the way, you looked great in the video.

    - Ang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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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最感動的是看到報導結束後,妳的安哥哥摟著妳腰走進家的那一幕。 無意之間顯露出你們感情的和睦。 幸福! ~ 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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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Joy,豆腐買不到,雞爪豬耳朵也買不到的,記者是為了收視率特地去屠宰場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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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這篇文章真是看得我拍桌子大笑,
    怪不得留學生在外總能練就一身廚藝,
    真的是餓出來的^^"

    您的文字篇篇都妙趣橫生,畫作也都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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