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28

黃瓜與蝸牛

溫室裡的大黃瓜成熟了   水彩   Cindy
六月,夏季開始了。第一個引人注意的新聞就是EHEC大腸桿菌導致的嚴重腹瀉,三十幾個人已不幸死亡。電視新聞、報章雜誌的頭條,除了說這事,沒什麼別的大事。起初,據說這病源起於西班牙進口的有機黃瓜。西班牙的蔬果農這下慘了,何止是黃瓜,只要是西班牙進口的,誰也不敢碰。醫療專家又繼續尋找別的可能病根,可以肯定的是:病菌寄生於蔬菜。所以一夕之間,沒人敢吃蔬菜了,素食主義者全都回頭吃肉。黃瓜的命運最慘,管它是西班牙還是哪兒來的,成噸成山的淪入傾倒場,我在電視機前都看著痛心,就別說辛勤的瓜農了。

在這同時,我家後院瓜棚裡的黃瓜也成熟了。先是細細短短的,不要幾天,就粗大結實,而且搶著長大,多的驚人。

看完了電視上傾倒黃瓜的鏡頭,天空忽然打個大雷,接著就烏雲密佈,劈裡啪啦的下起雨來。我冒著大雨衝進院子裡溫室瓜棚,想想我家的黃瓜自個兒種的,總不會有什麼大腸桿菌吧。天空下爽了雨,又放放晴,抱著黃瓜回屋的時候,居然出太陽了,屋簷還滴著大粒雨珠。

我拍切著黃瓜,用鹽抓抓,出了水待會兒涼拌。

泥藻區特有的無殻蝸牛也相約鑽出來,慢吞慢吞、黏溚黏溚,往我家後院的溫室爬來。

第一個亮起眼睛的是後院的櫻桃樹,這麼晴晴雨雨的交替,嫩枝一一下垂,拎著成串的紅櫻桃,閃著警示燈。溫室裡的紅蘿蔔也把自己撐地胖胖的,探出土來,你擠我推地互相警告:小心,蝸牛來襲!

然後,電鈴大作,是園丁歌那德先生。我從廚房的窗戶瞟見了他,就想,這下又得聽訓了。

園丁歌那德早就退休了,他是公婆那個年代的小鎮園藝大師,現在園藝公司由兒子繼承,自己可以享清福。公婆在世時,托他在院子裡造了個壓克力溫室屋,溫室屋外的各式桃李果樹也是他二十年前栽的,現在欣欣向榮,蔓天蔓地橫長,若不定期修剪,像這樣溫熱的時晴時雨,要不了幾天,枝葉就可把我家半邊屋子給吞噬了。公婆過世後,我們繼承了這房子,花了將近兩年的功夫,把老人家住了大半生的家當理清楚,重新隔間砌牆,去年年底,終於大致完工,搬進來住。入春後園丁歌那德主動來問我,打不打算繼續經營溫室屋,他反正閒著沒事,很願意做我的種菜顧問,我大喜過望,稱謝不已。

從此以後,歌那德一天中少說三番兩次地抱了種子菜苗來按門鈴,興致高昂、無比熱心地要教我種菜、施肥、灑水。一旦蔬菜長成,早晚不知耳提面命多少遍,要收成!要收成!要吃!要吃!如果週末進城餐館裡打打牙祭,少收成了兩餐,他馬上注意到,對我諄諄教誨說道理,說外面餐館賣的,怎麼能跟自家溫室院子裡種的比?少了多少維他命,多了多少化學肥料、變態基因接種⋯云云,我總是點頭稱是,他的好意縱然無限感激,這下卻多了樁麻煩--蔬菜產量一多,來不及送人,來不及消化,歌那德拉著長臉又來教訓人,還不如想吃多少,去超市買就是了。

我打開門,歌那德一臉急切地抱了四支大黃瓜。
「庫恩太太,黃瓜成熟了,又綠又鮮,好的不得了,您要吃啊!瞧,我這兒已幫您先收成了四支。」
「謝謝!」我勉為其難地收下來。「麻煩您了,我剛剛已經自己去採了兩支,這會兒不正在涼拌呢!」想想拿這四支多出來的大黃瓜該怎麼辦。天天吃,餐餐吃,還真有點膩,何況剛才才在電視上看了山山谷谷的傾倒黃瓜,實在有點倒胃口。想想,一根切薄片來敷臉,其他的拿去分送鄰居吧!

沒講兩句話,善變的天空又下起傾盆大雨,泥土被淋得鬆軟,無殻蝸牛呼朋引伴,成群結隊地往地面上纂,馬路上被汽車輾過的不計其數,黑黑黏黏地灘死在一團。但是,更多的,數不盡的,正在糾結聚集,往我家溫室屋緩緩爬來。

第二天,歌那德又來按電鈴,這回他手上抱的,可不止四支,而是一整箱滿滿的黃瓜,少說七八十支。他眉頭皺得可深了,說,「庫恩太太,慘了,蝸牛害啊!溫室的蔬菜都叫這些軟趴趴黏兮兮的畜生給啃了,我先把這些黃瓜給拯救了來,其他的,唉,真是糟蹋啊!」我家的有機溫室自然不撒蟲藥,現在蟲來了,還真是束手無策。

森林藻澤區特有的無殼蝸牛
我自個兒去溫室裡看看,也是觸目驚心,幾乎每片葉子上都抱了隻無殼蝸牛,認真專心地啃食著。實在不知從何趕起,去廚房找了根拔雞鴨毛的夾子,一隻一隻地夾起來,擱在大簍子裡,再往外丟。夾不勝夾,而且極其噁心,索性放棄。進屋前,摘了一把沙拉葉,給我家的金絲雀加菜。

誰知沙拉葉裡面已經有了幼小蝸牛,我家金絲雀叼起了小蝸牛,「咻」地一吸,吞下了牠生平第一口葷食,然後僵愣在那兒,險些給卡在喉嚨裡的葷菜給噎死。

我瞪著歌那德送來的一大箱黃瓜,怎麼辦?左思右想,從儲藏室找出帶滾輪的大皮箱,把黃瓜全裝進去,再使勁搬上車子行李箱,帶個小凳兒,寫張牌子,「自種自摘,好吃鮮黃瓜,便宜賣!」且運進城裡做賣瓜女。托EHEC大腸桿菌的福,鄉親父老久久不敢吃黃瓜,現在鎮裡形象不錯的女高音聲樂家出來賣瓜了,而且賣瓜歌還是自己唱的,改編自莫扎特歌劇「女人皆如此」的「黃瓜皆如此」。品質怎麼講都比農會批發進口的來的可靠,三兩下黃瓜就賣光光了。

天氣繼續濕暖,溫室裡的蔬菜繁殖、蝸牛群都充滿了生命力,比賽著誰先撐死還是吃死對方。我家方圓百里之內縱然還沒半例大腸桿菌罹患者,但媒體孜孜不倦地再再報導:北德已死了二十九人,南部黑森洲已出現第一枚死亡例,低薩克森省死了個兩歲幼兒,慘不忍睹的畫面重播再重播。小鎮人心惶惶,人人見面就互相提醒「要活命就別吃菜啊!」肉店、乳酪店的生意愈來愈興隆,蔬菜經銷商各個愁眉苦臉,「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啊?」

歌那德一天興沖沖地來了,他聽了個治蝸牛害的偏方:啤酒。殊不知,這些個濕黏的無骨敗類都是嗜酒之徒。歌那德準備了大碗數只,碗內盛滿冒泡香醇的德國啤酒,晚間入睡前分置在溫室內外,我跟在老園丁屁股後面依樣學樣。最後的一碗拿在手,歌那德說,「庫恩太太,這蝸牛一役,和您並肩作戰,實為老朽平生之幸,但願今晚啤酒戰略一舉殲敵,老朽先乾了!」

「喔,乾了!」我拿起地上的,本來要給蝸牛喝的大碗也跟著乾杯,覺得豪情萬丈。

次日清早,一碗碗滿溢的醉蝸牛,不省人事地癱在啤酒池裡,你壓著我我壓著你, 慘絕人寰的場面猶勝電視上大腸桿菌滋生禍害。不是沒動過腦筋,這下把醉蝸牛裹了麵粉油炸,又可唱首「蝸牛皆如此」的詠嘆調去城裡賣了。只礙於油炸攤子投資太複雜,夏日炎炎,醉蝸牛尚須冷藏保鮮,只得作罷。

雨季顯然是過了,氣溫連日飆高,豔陽高照下,動作慢的無殼蝸牛一隻隻不用車子輾,自己在驕陽下被烤乾烤焦。身後留下一條細長晶亮的黏液。黏液歪歪曲曲用蝸牛語地寫著:

同胞們,小心E~ΨC啤酒碗菌!庫恩溫室裡已犧牲上百條弟兄性命。要活命,就只吃菜,別喝酒!

2011-06-17

鹿角和愛情

鹿的戀愛  水彩  Cindy

我是蕾(Reh),一頭母梅花鹿。我跟姊妹同伴一樣,對自己生為鹿身,從未問過為什麼,有什麼意義。我對自己身軀、動作、覓食和巢穴感到理所當然的自在,覺得生來就住在這兒廣稠森林裡,挺好:冬天有灌木叢和樹洞,提供我溫暖,讓我藏密,夏天,有一原野芳香可口的青草,還有鮮嫩的樹皮讓我啃食。我沒想過,若不做鹿,我會是什麼?若沒有森林,世界會是什麼?我的個性是什麼?我連我是否有個性都不知道。姊妹同伴都警覺羞怯,我就跟她們一樣吧。稍有聲響,我們就害羞逃逸,躲到陽光都照不到的深林裡去。即使有時我有一點點好奇,想知道那些聲響到底是什麼,但是姊妹們呼喝著「跑!」我就跟著跑哱。

偶爾,會被餵飽慣懶的獵狗追,這最好玩兒!放心,牠們可追不到,我們可喜歡捉弄這些笨狗了,引著牠們越奔越深,任他們直立行走的兩腳獸主人,怎麼呼喚吹哨子都叫不回。這些不中用的,早期野狼和獵狗的後代,現下連繁殖後代都操控在那些兩腳獸的懸空爪子裡。平時吃飽了又撐著,跑兩下還時常心肌梗塞,猝死。

去年秋天,我和媽媽姊妹們在綿綿細雨大霧爛泥中奔跑,險些迷了路,一個不經心,衝得太快,莫名其妙我一下子衝出了樹林,觸地在硬邦邦沒有落葉和泥土的地上,一個極刺耳的巨響從我身邊擦過,一頭龐然怪獸,以疾速從硬邦邦的路上衝出來,差點兒撞上了我。我嚇得愣住,這怪獸停在我眼前,牠沒腳,只有四個轉輪,兩個眼睛發出像太陽一樣的光芒,極光閃耀得我一下子視線模糊,忘了跑。從怪獸的身體裡,忽然出來一隻直立行走的兩腳獸,高大壯碩。他似乎也嚇呆了,張著嘴巴,瞪著我。

雪中疾奔的鹿  壓克力顏料   Cindy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應該是怯懦的,但是我似乎不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去。他,說不出為什麼,一個完全的異類,即便頭頂完全沒有美麗的鹿角,仍然吸引著我。等我回過神來,才想起媽媽姊妹們早不見了,恐懼襲擊我,一蹤躍,且跳入另一端的森林裡。

我知道是他,這隻兩腳獸--那時從四輪巨獸裡走出來的,和我相互注視多時的公獸,後來時常到森林來找我。我在灌木叢後躲著看他,他牽著狗(也是隻被兩腳獸寵壞的東西),在森林裡流連,時而坐在樹下,那棵樹的樹皮參參差差,發出剛被我啃過的汁液清香。他坐在那兒畫畫兒,畫的是我。我知道畫裡的那隻鹿是我,不是別隻,因為他畫的眼神,就是我,我當時就是這麼看他的:怯懦,又無法把眼神移開。我想起來了,是好奇,這兩腳獸是如何駕馭那龐然疾速的四輪怪獸的?還有這怪獸雙眼所發出的太陽般的光芒。

媽媽說,我長得漂亮,等我再長大點,要找頭強壯的公鹿。小時候同窩的兄弟們,好些已長著傲人的鹿角,在森林裡耀武揚威、爭強鬥勇,我和姊妹們一方面喜歡偷瞄他們雄赳赳的鹿角,一方面又假裝一點不在乎。姊妹們湊在一塊兒,就在議論那些頂著鹿角的男生們,看到他們也轉頭來打量我們,我們就佯作吃草或啃樹皮,其實根本無法專心咀嚼,因為心跳猛烈。

可我,怎麼回事?看到這隻兩腳獸卻也心跳猛烈,我覺得能駕馭四輪怪獸的他比擁有鹿角更威武。媽媽姊妹們一再告誡,不可接近異類,偏偏我有事沒事故意走脫鹿群,在他常出現的那棵樹邊留戀往返。他還寫詩,他把詩高聲在森林裡朗誦,說什麼秋天和蕾邂遘,霧濛濛的天色和什麼深邃又清澈的雙眸,從此叫他朝思暮想,徹夜難眠。他說他想到蕾,心中就小鹿亂撞,為什麼小鹿亂撞?那隻小鹿指的是我嗎?原來我一直在他心裡撞嗎?啊,我臉紅心跳!

但是,自從看了他為我作的畫,聽了他為我寫的詩,我覺得,心中的一種什麼,似乎被喚醒了。我不再是我,對自己身軀、動作、覓食和巢穴不再有確定感。看了他的畫,才知道我天生警覺羞怯的眼神,還可以有別的意義,我不太懂深邃和清澈是什麼,但是我開始有意無意練習流轉眼波,想像我在他的心中,小鹿亂撞的樣子。

我覺得跟姊妹們不一樣,她們熱烈地討論哪隻公鹿的鹿角最英俊時,我的心早已出了竅,只顧豎直了耳朵,傾聽是否有兩腳獸帶獵狗進入森林的聲音。我刻意靠近那些吃撐了的獵狗,逗著牠們來追逐,然後刻意放慢腳步,幻想若被牠們追上,說不定會被帶去直立行走兩腳獸的世界。那個世界裡,還有眼睛發強光的四輪巨獸。他們雖沒有傲人的鹿角,但是他們會畫畫和寫詩,還會駕馭那種四輪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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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席特.耶格(Dichter Jäger)。我把我的梅花鹿皮背心遺忘在佈雷爾城堡裡了。在⋯應該是在宴會大廳盡頭的雕花凳子上吧。那天城堡的遊客不多,但天氣異常悶熱,我就把鹿皮背心脫下來,拿在手上。宴會大廳寬敞,除了我,沒什麼其他人參觀,四面牆上掛滿了巨幅油畫和鹿角標本,都是幾世紀以來皇家貴族的肖像,和他們狩獵捕來的戰利品。我拿出相機拍攝這掛了無數鹿角標本的大廳,想到了蕾--她其實應該是他們的伴侶吧?但是不論蕾跟的是誰,牠們都成了炫耀獵積的標本,和我飽暖輕便的鹿皮背心。我撫摸著我的鹿皮背心,撫摸著蕾。

這鹿皮是蕾,去年秋天我險些開車撞倒她。我下車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忽然衝到馬路上。就這樣,我遇到了她的眼神。那個眼神,一言難盡,不管醒著、睡著,總在腦海裡晃蕩。

我常去森林裡找她,帶著狗,尋找靈感,時而畫畫,時而吟詩,讓薛福(Schäfer)順著牠靈敏的鼻子嬉戲奔跑。薛福只是追著玩,天性使然,畢竟牠的血源原是獵犬。但被我嬌寵慣了,沒有獵食的生存必要,從來沒咬到什麼獵物,只是鼻子一嗅到野味,就按耐不住,拚了命的追跑,怎麼叫都沒用。誰知道四個月前,在初春猶有融雪的林子裡,居然讓牠給攫住了一頭母鹿。薛福首次捕獲獵物,還不是什麼野兔烏鴉,而是頭漂亮的梅花鹿,牠興奮地在她脖子上死勁狠咬,用了吃奶的力氣將獵物拖來,我衝過去時,母鹿已氣若游絲。我一頭霧水,憑薛福那兩下子,怎麼可能捉得到鹿?一接觸到那鹿的眼神,我馬上認出,是她--蕾,深邃清澈,一直瞅到我的靈魂裡去。

我請專人把蕾的皮毛扒下,做成背心,鎮日貼著我的背和心,剩下的,做成汽車椅墊,霧濛濛開長途的路上,我不再忐忑了,不再懼怕什麼動物突然從林子裡衝出來撞車。

佈雷爾城堡裡一大廳的鹿角標本
上週,路經佈雷爾城堡,據說,城堡建於十三世紀,內部堂皇富麗,想想還有時間,就進去參觀。除了幾世紀來貴族皇家累積的價值連城收藏品,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一長廊和大廳的鹿角標本。有的纖細,想必是小公鹿的角,有的巨大寬碩,宛如對稱的大樹枝。大到我難以想像,原來頂著角的鹿頭和鹿身該會有多龐大。在森林裡頂著這麼雄偉的角,被貴族獵人追起來,容易卡樹吧?難怪成為獵人們爭相角逐的戰利品。現在時代不同了,獵鹿必須要有執照,只有在自然生態不平衡的狀態下,才允許申請狩獵。但是直至上個世紀初,狩獵都是成人男子們的熱門遊戲,好比今日打高爾夫球。

這樣冥想著,忽然,我覺得燠熱難耐,就脫下毛皮背心,拿在手上。拍完了照,說不出來為什麼,心事重重,信步至停車場,才發現車子有遭竊的痕跡,窗戶被打破,我急切地檢查是什麼掉了。但是自動導航系統還好端端的在哪兒,我的行李也完好如初。究竟是什麼被竊?

鹿的靈魂  鉛筆+水彩  Cindy
啊,是駕駛座上的鹿皮坐墊!這時才回過神來,我的鹿皮背心呢?是拍照的時候擱在雕花凳子上了嗎?我要衝回去尋找,卻被警衛擋在入口--閉館時間已過,請另外擇日再來。只是,再來可不容易。我懊惱,怎麼可能忘了它/她?是我忘了它/她,還是這一城堡的鹿角靈魂把蕾給留了下來?又或者,是蕾自己情願留下來相伴她原有的歸屬?

空曠的停車場上風聲蕭蕭,一聲聲吹著「喝虛、喝虛」⋯(Hirsch,Hirsch⋯)

我想起,她對我以身相許的時候,還是頭對自己不確定,憧憬愛情的少女處子鹿。

2011-06-10

別了 Camper

Camper ,指的是「露營的人」。但是這四個中文字,怎麼高聲朗誦還是低聲沈吟,都無法傳達我的真實身分:Camper

Camper 看似跟一般的遊客一樣,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觀光觀光,走走看看,但是認識此地的風俗人情、歷史名勝倒還其次,Camper 的首要顧慮,是露營本身--如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盡量搭建一個舒適安全的落腳地,如何實踐野炊,去哪裡上廁所、洗澡、洗衣服?

第一次露營是大學的時候參加美國國際露營隊(Trek America),二十歲的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大都會,到佛羅里達州跟從未謀面的另十二位營友會面。我居然是唯一的亞洲人!其他都是來自歐洲美洲的青年男女。這次露營可把我折煞了:睡在燠熱的帳篷中,和蚊子、甲蟲、蜜蜂、螞蟻當室友,同營的老外全都習慣早上洗澡,也就是說,晚間大夥一身臭汗淋漓,就這麼裹著睡袋睡了。早上起來第一件事:不先盥洗,而是直接跳進營地的湖裡游泳,高中游泳課剛及格的我,就這麼半睡半醒地被營友硬生生地扔進湖裡,喝湖水、尖叫、亂拍亂踢,兩次之後,算是會游泳了。游完泳,也不淋浴,光溜溜地舖塊毛巾,狠狠地躺下給太陽曬。三天之後,我開始脫皮,而且一身的紅疱點點,奇癢無比,估計是我的昆蟲室友幹的好事。自此,我帳篷裡總是傳來陣陣「虎標萬金油」味兒,同帳蓬的歐洲營友不愛洗澡,體香噴劑(deodorant)倒是用個不停,直到露營結束才問我,哪兒去買的這麼嗆鼻的體香噴劑。

第二次露營,其實是半露營。初來德國,跟當時男友的父母,後來的公婆一塊兒在德國黑森林的營區。男友的父母睡在房車裡,我們則被分配到車外的帳篷。一聽說這樣安排,我興奮地全身發抖,在黑森林跟男友相擁帳篷裡!太浪漫了!偏偏跟父母同行真沒意思,從早健行到晚,三餐都在狹窄的房車中解決:黑麵包、鹹肉、起司加酸黃瓜,當然,晚上喝葡萄酒,玩大富翁等紙上遊戲。我喝了酒就眼冒金星,全盤皆輸。回到帳篷,也沒啥好浪漫的了⋯

第三次露營,說實在話,我實在不想再露營了。擺著好好的文明造屋不用,非擠進狹小的房車帳篷裡,沒有像樣的盥洗衛浴空間,把自己累得,像是渡假嗎?何況,兒子才十五個月大,剛學會調皮搗蛋,去露營,荒郊野外,人地生疏,不嫌麻煩?但是,老公堅持,他說,不能因為有了孩子,就成為坐擁尿布奶瓶、只會學娃娃囈語的庸俗爸媽,還是得出去見識見識世面。所以給他逼著,拖著幼兒,娃娃車,特地預備了附有小孩座椅的健行背包,飛到加拿大東岸,租了房車,過了三週吉普賽人的流浪生活。回來後問我在加拿大玩了些什麼,其實想不太起來,只記得為了適應野外生活,跟著到處亂跑的兒子團團轉,已搞得精疲力竭,而且全身青一塊、紫一塊--被坐起來就撞頭的床舖,和狹隘的房車走道給蹭的。

莫名其妙的是,露完營,發現我又懷孕了!

我家老二,說穿了是天生的Camper-made by camping。懷老二的時候,認識了對Camper老夫妻,這個因緣,始讓我真正愛上了露營。

茹絲和道格是公婆在波蘭,戰前猶屬德國的東普魯士露營的時候,認識的一對來自溫哥華的營友。茹絲是猶太人,她父親早早就嗅出納粹的不軌企圖,在茹絲八歲的時候,就和全家逃離德國,輾轉移民加拿大。六十多年後,道格陪伴妻子回到兒時故居,緬懷當年,碰到也是兒時逃離烽火家鄉的克勞斯--我的公公,攀談之下,才知道茹絲和克勞斯竟是兒時的玩伴加鄰居。公婆熱情,便邀請他二位來我們家鄉--拉得弗森林小住幾天。

茹絲和道格的房車改造於大型巴士,跟一般學生公寓都沒得比,但作為露營房車,真是豪華有餘了!他們開著大房車,在公婆院子裡露了七天的營,我挺著肚子,牽著幾乎兩歲的老大,很愛去跟他們聊天。

他們開著房車,一路露營,從加拿大西部溫哥華出發,到了東岸的蒙特羅,上輪船,渡大西洋,到了荷蘭鹿特丹上陸,繼續露營,這一路下來,已經整整七年三個月了。七年啊!都住在房車裡,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打算何時回家呢?家?就是我們的房車啊,世界就是我們的家。且看上帝還眷顧我們幾年,能露營多久,就露營多久吧。為什麼這麼喜歡露營呢?喔,也沒什麼特別,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就像有些人住城市,有些人住鄉村,而我們,住在房車裡。

聽他們描述七年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隨遇而安的生活,心中無限嚮往。後悔之前露營總是挑剔多,享受少,都是心態問題!

我要調整心態,重新出發做 camper!

租來的 motor home要把家當收齊開車出去轉轉,工程浩大
接下來我們租了三次的房車,拖著一家子到美國、歐洲各地露營。漸漸練就了一身露營本領,其實歐美的露營地都供電供水,並不是完全紮營於荒山野嶺。所謂本領,除了會調動大房車、搭建帳篷外,最重要的,莫過於「隨遇能解手,到處能蹲公共馬桶」的能力。能做到了這點,大約已是露營老鳥,才發現租的房車怎麼用就是不稱意,而且還車前(依我德國老公的標準)得把房車打掃地像舔過一樣乾淨,免得抽查不合格,追加罰錢。再說租來的都是連引擎帶起居的Motor home,最大的問題是,到了營地,好容易架起遮陽篷,搬出桌椅、玩具、晾衣架等家當,又想開車去附近景點轉轉,收起東西來可是工程浩大,開個巨車進城又難找停車位。所以前思後想,既然做 camper,就得有自己的房車。

四年前,我們買下了為我家訂造的「拖房車」(Caravan),掛上鉤子,拖在小轎車後拉著走。這樣,房車家當可留在營地,出去轉悠開小轎車就輕便的多了。

轎車加房車一共十四米長
拖房車掛在車後,拖著走,一共十四米長,沒開過卡車的我們,拖著如此龐然大物,算是超越能力極限了。而且時速不准超過80km/hr.,一路慢吞吞,晃蕩蕩,看著其他跑車呼嘯而去,千把公里開下來,開慣賽車的老公怨聲載道。這回換我給他鼓舞打氣了,跟他說蝸牛歸蝸牛,可咱拖的是自家家當,比任何五星級的酒店套房都舒適;何況,到了營地,親愛的你幫我把前庭帳篷搭起來,然後你釣魚,我洗菜,你生火,我烤肉,你洗衣,我灑掃,你拍照,我寫生⋯閒居山林,神仙眷屬莫如此哱?
我們的前庭帳篷
奇怪,以前好說歹說,逼著我這位城市長大的小姐去野外露營的都是他。怎麼現在我一心當 camper,他卻好像⋯

每當我們把一籃子的衣服從營地的洗衣房扛回來,一件件搭晾在帳篷和樹枝之間,山風吹來,T-恤、牛仔清香震顫,我坐在待乾的衣服下,看著營地的孩子們,兩三下就混的很熟,騎車、踢球、攀岩⋯嘻笑衝撞,老公在一旁為兒子的汽艇充氣,啊,幸福感無限!我覺得大可以一輩子這麼過下去。可是兒子抱怨露營以來,天天得出勤洗碗(當然,營地可沒有洗碗機!)無限網路信號太弱,還有,老公說,野炊生火、刷洗烤肉架、接長管子引水源,傾倒廢水蓄水桶⋯等等(男人的工作)實在累人。遇到下雨颳風,被困在薄鐵房車和搖搖欲墜的帳篷裡,一切聽天由命,要是山洪暴發,房車就這麼被沖刷走了,我說,那我們改做「水上camper人家」好了,老公搖頭,說神仙眷屬的生活看來是我神仙,他操練,camper的生活,看來是年紀到了,做得全身腰酸背痛。
擁擠的空間中承載了多少甜蜜回憶

快要放暑假了,今年暑假去哪兒露營?我早早地就在翻地圖做計畫了。大房車停在院子裡,一整個冬天沒動它,開了鎖匙進去看看,桌凳床舖生了灰塵,但是這窄窄的十二平方米,承載了多少一家子忙進忙出,湊合擁擠的甜蜜回憶!

可是老公下定決心,不願再開蝸牛拖車,不願再費勁搭帳蓬、傾倒廢水桶,他拒絕再跟我過神仙眷屬的camper生活,叫我把拖房車收拾收拾,登個啓示,賣了!

所以,別了camper!你想要當浪漫camper嗎?我家的拖房車可以賣給你!

2011-06-01

森林 vs. 高科技

找不到頭緒的高科技(草稿圖)   蠟筆  Cindy
別以為我住在森林鄉村,前不巴邊,後不著店,就該每日⎡晨曦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地過日子。

我家可高科技了!

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過這樣高科技的日子,不只我們喜歡,煩的是森林裡的野獸也很有意見。

我家的裝置,全部由中央電腦控制,開門鎖門,只憑我和家人的指紋印在感應點上,門就自然開啓或鎖上;就連狗狗,都可以貼印上溼冷冷的鼻子紋,以便利牠自主進出。開窗、應門、暖氣、空調、防盜、視訊、音響、燈光⋯,只要我在客廳、廚房和臥室都設有的美觀中控螢幕上點觸,就可以輕鬆操縱。如果我懶得走到螢幕前,費力地抬起指頭來點觸,也可以調換至語音控制,前提是:標準的德文咬字發音。比如說,上完廁所,對著每個角落都設置的收音器,清楚地發號施令:⎡沖馬桶!⎦中控系統就會自動斟酌認清給水量,一旁的電動供紙轉輪則會自動出紙,目標是絕對做到⎡省水省紙⎦的環保原則。

偏偏,出了點小狀況。從此,系統全亂了。

一晚,我淋浴的時候,中控電腦系統善解人意地幫我選擇了我最愛聽的FM電台,我邊洗頭髮邊忘情地跟著哼 " Her hair, her hair, falls perfectly without her trying "(Bruno Mars)這時,電話響了,我繼續淋浴,只消觸摸按鍵,收音機馬上幫我轉接電話,我大可邊淋浴邊講電話。是老公打來的,跟我報個平安,從客戶公司回程的路上,塞車了,可能會晚點到家。
⎡孩子睡了嗎?嗌,那是什麼嘩嘩的水聲?妳在沖澡啊?水壓夠力嗎?水溫呢?⎦
⎡嗯,嗯,你小心開車。都很好,就是水溫不夠燙。你知道,我最愛洗滾燙的澡!」
剛講完⎡滾燙⎦二字,蓮蓬頭衝出的水柱突然變得燒灼,⎡啊!哇!⎦我燙得大叫,顯然是中控電腦系統聽懂了我的⎡溫控指示⎦,很有效率馬上把水溫調成⎡滾燙⎦,我又燙又痛,洗髮精流入了眼睛,怎樣也發不出標準的德文了,只聽到自己火大地出掌亂擊觸摸式按鍵,並對著收音器大罵:⎡神經病啊你!想燙死我?⎦

中控系統被我打罵地畏縮,乾脆不出水了。我一身一頭的肥皂泡沫,可是沒水了。

沒水是一回事,中央控溫系統對我的語音指令起了懷疑,再怎麼努力地講標準德語,它也是反應遲鈍。倒是對那句中文--⎡神經病啊你!⎦特別敏感:想要開音響,它關燈;想要開空調,防盜警鈴倒響了。

從此以後,我每天打電話找技術人員來修理。技術專家疲於奔命,今天修好了冷暖空調裝置,明天又得來,因為進出大門的指紋感應鎖又壞了,即使全部都修好了,維持頂多兩天,無線上網裝置又罷工,完全收不到訊號,所以整個防盜系統也跟著癱瘓。總之,系統內部的一個組織連結軟體,似乎鬧脾氣,動不動跟這個那個不相容,有事沒事出狀況,技術專家搖頭歎氣,⎡您家真的太高科技了,這程式系統還不是普通的複雜!⎦他試試將整個系統關機,再重新開機,並再次輸入設定一次全家大小的指紋、狗狗的鼻紋。為了搞定語音收音系統,要我們對著收音器,講上十遍、二十遍的⎡1、2、3,Hello Hello, Test Test⎦以便電腦學習辨認我們個別的聲音。電腦一旦確認辨識,就發出⎡嗶⎦的一聲長音,綠燈亮。我講了二十遍⎡Test⎦,它還是不⎡嗶⎦,紅燈閃爍,氣的我,就臭罵一聲,⎡神經病啊你⎦,這下它長長地歎口氣,⎡嗶⎦聲不止,綠燈發光!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蹊蹺了。早上兒子從車庫裡推出自行車要去上學,急呼呼地垮個臉跑回來跟我說,輪胎沒氣了。仔細一看,何止沒氣?黑黑的橡膠胎面上一個大洞,洞緣像是被啃的,參差不齊,坑坑窪窪。
⎡媽,這看起來像是什麼動物餓極了,啃我的車胎充饑來了。⎦兒子說。
⎡不可能。車庫也安了防盜鎖,沒有我們的指紋感應,誰也別想進來。就算硬闖進來,防盜鈴肯定要大作。這裝置對人對動物都一視同仁。⎦

晚上睡覺的時候,臥房的屋頂上⎡嘰嘰嘎嘎⎦聲響不斷,把頭埋在枕頭下蒙著睡也沒用,這怪異聲響把我吵得抓狂。幾夜下來,少了清靜安穩的美容睡眠,眼角魚尾紋擦多少眼霜都無法淡化。美不起來就心情惡劣,把我逼出了勇氣,從樓上窗戶外的防火梯爬上了屋頂,想一瞧究竟。乖乖不得了,我家屋頂只剩殘簷瓦礫,瓦片下的三合板一個一個大洞,整個屋頂,就像一塊帶洞流油的的大起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鄰居是農戶,對各種出沒森林的蟲魚鳥獸都有概念。他跟我爬上了我的洞洞起司屋頂,痛切地搖搖頭,⎡是鼬鼠!牠們什麼都啃。看樣子,他們想在妳家屋頂瓦片木板中做窩。⎦
鼬鼠侵犯我的畫作  水墨+水彩  Cindy
⎡嘎,鼬鼠?量牠們有那個能耐爬上屋頂,但牠們怎麼進得來我家車庫呢?最近甚至把已紮緊的垃圾袋也拆開了,洗衣機的電線也有啃食的痕跡,可見牠們已擅自進入了我家的洗衣間和儲藏室。太恐怖了!⎦

當我某日清晨發現,顏料竟打翻在未完成的水墨素描畫上,斑斑點點的像是腳印,這證明異物已進入了我的工作室。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豁出去,不睡覺了,趁著夜闌人靜,且等在車庫中央控鎖旁,看這妖怪是怎麼進來的。

夜黑風高,唏唏簌簌的鼬鼠妖怪來了,我大氣不敢哼一下,隔著窗注視牠們。天色黑我看不清楚,但少說也有四、五隻吧,竟是一隻隻地把鼻頭往我家狗狗的鼻紋感應器上湊,並時不時發出⎡行几畢阿里⎦的尖怪叫聲,突然,感應器⎡嗶⎦的一聲,車庫門嘩啦嘩啦要開了。我嚇得,哪敢跟這些妖怪正面衝突?衝進屋裡,狠狠地關上從車庫通往起居室的門。中央控鎖顯然沒用,且把玄關處的菩薩銅像費勁兒搬來擋在門口,但願菩薩保佑,別讓鼬鼠妖怪進來。

第二天仍是睡眼惺忪,驚魂不定,打電話又叫技術專家來,先把車庫和儲藏室的中控裝置給關閉,改用傳統鋼筋大鎖。狠狠地痛罵了我家狗狗一頓:竟敢把用鼻紋開鎖的祕密祕密洩露給森林裡的畜生知道!我痛定思痛,決定拆除狗狗的鼻紋感應器,麻煩歸麻煩,以後得自己給狗狗開關大門了。我要求專家再次設定語音辨識系統。輪到我說⎡Test,Test⎦的時候,電腦照樣不給面子,就是不⎡嗶⎦,綠燈不亮,那句已在舌尖就要罵出的⎡神經病啊你⎦,忽然被腦中一個念頭煞住--鼬鼠的尖叫聲⎡行几畢啊里⎦聽來酷似⋯這鼬鼠⋯我⋯我非把牠⋯

鼬鼠咬汽車零件
找工人來補我家的屋頂瓦片,我跟著工人爬上去指揮作業。站在屋頂上四處張望,瞥見屋旁的一棵大松樹,樹頂早已高過我家屋頂,而且龐然樹枝大喇喇地伸展到屋頂上來,擋住我家的高科技太陽能接收板,縱然本來出太陽的日子就不多,還是覺得前一陣子的暖氣、暖水電費高,全該算到這棵目中無人的松樹頭上。再則,我恍然大悟:這棵松樹正是鼬鼠們飛簷走壁的跳板。這些鼬鼠妖怪在太歲頭上動土早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了,只怕是森林裡有組織、有計謀的反竄行動--⎡堅持維護森林原始自然,反對高科技住宅涉足森林⎦。我一聲令下,⎡來人啊,把這棵大松樹給我拖下去砍了!⎦

高科技的日子還是過得楞楞蹌蹌,技術人員接我電話都接煩了,三天兩頭地派人來修這修那。松樹砍了,鼻紋感應器撤除後,我家安靜了一陣。直到今早,兒子從車庫推出自行車的當兒忽然大叫,⎡媽!妳看這些是什麼?⎦
鼬鼠  水墨  Cindy

我家大門口前散亂不堪的雜屑物:咬壞的輪胎橡膠皮塊、碎電線外緣、瓦礫碎屑⋯顯然鼬鼠們把長期從高科技人類世界蒐集來的寶物全攤來這,跟我示威,牠們在告訴我,⎡我們又來了!別以為高科技擋得住我⋯⎦

我拿出掃把畚箕清理雜物碎屑,心想既然高科技擋不住你們,且看我親自出擊。從工具室中找出了把種菜用的的大鋤頭,逕自往森林中走去。給自己壯膽,邊走我邊吟誦著陶淵明的詩:⎡晨曦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但使願無違,但使願無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