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0

拉丁情人 vs.小紅帽 and so on...


拉丁情人Antonio Banderas
Latin Lover 拉丁情人是什麼?電影明星 Antonio Banderas 向來被冠以拉丁情人的頭銜。只是因為他是西班牙人?還是他的眼神、一舉手一投足間有拉丁情人的勾魂和致命特質?傳中拉丁情人放浪不羈、火爆深情,有至死不渝的篤定眼神,Antonio Banderas 在多部影片裡也以這種魅力虜獲了不少女性觀眾的芳心,至少 Cinema 雜誌裡是這麼寫的。而我看他,心芳不起來,好似木頭做的,大概得怪我不懂得拉丁情人是怎麼回事。這回在格蘭那達看了 Flamenco 佛拉明戈--西班牙的國舞的表演,看完後若有所悟,覺得似乎離瞭解真相又接近一點了。



去格蘭那達的飛機上,我讀了 Paul Watzlawick (保羅·瓦茨拉維克)的 ’Anleitung zum Unglücklichsein’ 「如何變得不快樂」這部經典作。這本書1983年初版,近二十年來一直躋身在德國暢銷書之列。托爾斯泰在「安娜 ·卡列妮娜」的起筆語這麼,「每個幸福的家庭總是一樣的幸福,而不幸福的,則有他各自獨特的不幸。」杜斯妥也夫斯基也,「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一連幾天的好日子」所以,瓦茨拉維克做了補充和總結:放棄快樂!想要獨一無二,就選擇做悲劇英雄的主角!不想變無聊的話,就停止追求快樂的妄念(哈哈!)。


他說,懂得享受憂愁的「藝術家」寧可怨嘆、哀鳴,因為:祈求而不可得的痛苦正是創作的泉源,如果百轉迴腸、肝腸寸斷後,戲實在拖不下去了,眼看就要「大團圓」,也非得來個「一失足成千古恨」,否則失去深度,落個「空有娛樂價值」的影評,罪可不就白受了?


「鬱鬱寡歡的藝術家」其實頗類似我們詩詞裡熟悉的「為賦新詞強說愁」,這種典型既適合男人,如徐志摩,也適合女人,如⋯⋯哎呀,太多了,該舉誰為例呢?去唱個 KTV 就知道了,看到畫面中扶著斑駁牆垣、數著花瓣的不笑美女,就再確定一次:李清照型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涼涼戚戚」,永遠是華夏民族的夢中情人。但是「拉丁情人」,漢語愛情小說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紅樓夢」或近代的瓊瑤、亦舒、金庸書中並未提及,以至讓中文讀者對這種典型不太熟悉。其實,據我揣摩推敲,難並不難在男人的「放浪不羈」和「火爆深情」,這形象電影裡的金城武早就做到了。問題總是出在面對如此熱烈愛情的女性態度。女性若是太可愛、太溫柔或太飄逸,都無法造就一個偉大的拉丁情人!反之,女性若是太恰貝貝,處處要掌控、耍大小姐脾氣(章子怡最擅長揣摩此類性格),也無法讓拉丁情人發揮特質。


瓦茨拉維克是奧地利人,屬於日爾曼文化圈,特質是誠實、冷靜、疏離。當然日爾曼文化中也有不少崇尚憂愁的藝術家,他們專會剖析和懺悔,對愛情進行邏輯的分析,分析完了就按照計劃付諸行動,不太會玩打情罵俏、眉來眼去和欲推還就的遊戲,相對於 Latin Lover,German Lover 一詞根本不存在,就算有也是用來製造笑料的。所以當瓦茨拉維克初次接觸代表理想「拉丁情人」的佛拉明戈舞蹈時,也傻了眼。他震驚於音樂和舞蹈營造出的熱情和痛苦、無與倫比的熱情和痛苦、撕裂糾纏的熱情和痛苦⋯舞畢,大家拍手喝酒,大喊 Olé(好呃!),只有他仍愣在那兒,感覺上了當,怎麼就這樣呢?靈魂的昇華和意志的悔過呢?他轉頭問當地人,Is that all?當地人說,對呀?太美了吧!


Flamenco佛拉明戈舞蹈  水墨  Cindy
我們在格蘭那達的小酒館內看了佛拉明戈舞蹈表演,伴奏的是兩把吉他,一台「卡宏」(一重敲擊的木箱)、響板和滄桑的歌聲。男、女舞者各穿釘鞋,隨著他們的節拍腳步,踏出激烈的鏗鏘聲。雖然不懂歌者的西班牙語,但是誰都聽得出來她歌聲中的哀怨情仇,而舞者的一甩頭、一蹙眉、一頓足,一踢一踏都再再揪緊了我的心,看他們,欲擁又躊躇、欲吻又撇頭,恨意、愛意交織澎湃,歌頌的就是那不朽的愛情、海枯石爛的愛情,這種愛情叫你魂牽夢繫,叫你願意放棄榮華富貴,騎著瘦驢,穿越荒原尋尋覓覓。美就美在得不到,越是得不到就越刻骨銘心。


拉丁情人需要征服,拉丁情人的女人等著被征服。傳統佛拉明戈沒有群舞,只有獨舞。女舞者啣著玫瑰,抬著下顎,傲氣十足,擊響了響板,美的遙不可及,她撩起層層舞裙,舞鞋的踢踏猶如狂風暴雨,只有縱入她的颱風眼,才能摟住她、征服她,和她一起旋轉,以颶風似的愛情橫掃大地、摧殘自己。啊⋯Olé!Olé!


可是把這種狂野的征服精神外銷到北歐或日爾曼民族去,拉丁情人就完全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日爾曼女人不會啣玫瑰、抬下顎,她喜歡平等,不喜歡被征服。如果她喜歡你,她就像小紅帽似的採了一籃子原野鮮花,善良、主動、雄偉地撲上還在擊響板、擺樣子的情人身上。是的,比較像拉丁情人求愛前先去競技場鬥個牛,遇到的那頭直爽、滿身鬥志和活力的牛。什麼「欲擁又躊躇、欲吻又撇頭」的舞步完全跳不出來了,她的舞步是和你手挽著手,在營火邊唱獵人之歌,喝啤酒、啃豬腳、轉圈圈。


我們去格蘭那達其實是為了探訪五十年前出嫁拉丁情人的德國小紅帽--英格阿姨。英格阿姨今年七十七歲,是我婆婆的妹妹。她母親曾把家中一個多出的房間租給來德國唸書的一位西班牙大學生--璜,而當英格於 1960 年隻身去西班牙上語言班時,璜堅持:英格去住他格蘭那達的父母家(璜其實早就愛慕英格,千叮嚀萬囑咐:父母把這個可愛的小紅帽給他看好了)。他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在西班牙,只有不正經的女人才會隻身一人租個房間, 英格是好人家的女孩,英格的母親又這麼照顧他,他理所當然盡力為英格聯絡他西班牙的父母,安排住處。


格蘭那達的清晨 水彩  Cindy
英格是標準的日爾曼活力小紅帽,她在德國明斯特大學攻讀英文和西班牙文,去英國留了兩年學,如今又想去西班牙見識見識。她說她好奇且獨立,喜歡旅遊、見世面廣,一點都不喜歡寄人籬下,就是想要一個人去西班牙闖一闖。但是母親給璜的說辭說服了--隻身的外地女在西班牙危險重重,也堅持英格去住璜的父母家。


以我們台灣人的眼光來看,西班牙和德國,都在遙遠的歐洲,差不多嘛。可是當年, 英格阿姨說,不論氣候、食物、社交規範,西班牙和德國都是天壤之別。她住在璜的父母家,沒幾個月,就跟璜的弟弟--亞力山卓兩情相悅,並訂下了婚約。英格縱然是喜歡自由平等的小紅帽,但是少了家鄉的營火、啤酒、豬腳和獵人之歌作場景,手挽手、轉圈圈的舞步施展不開,只好入境隨俗,學習抬下顎、啣玫瑰、甩頭、蹙眉--拉丁女人嫵媚又任性的角色。她卸下小紅帽的紅頭巾,披上卡門的鬚鬚披肩。


英格很快就和亞力山卓結婚。亞力山卓很寵她,卻也十分拉丁大男人--醋勁兒特大,對她限制重重,什麼地方都不准她自己一人前往,若沒有家中女傭陪伴,簡直只能足不出戶,對此她相當沮喪。另一方面,小紅帽習慣的飲食是奶油和乳酪,而南歐人烹調習用橄欖油,少吃奶油和乳製品,德國氣候不產橄欖,五十年前的德國人從何而知橄欖油的味道呢?英格阿姨說她花了好長的時間讓腸胃習慣完全不同的食物和調味。還有孩子們不願意學習德語,他們只認同拉丁式的處事價值,甚至覺得英格阿姨在公共場所跟他們說德語很不好意思。英格把母親從德國接來渡假,母親和周遭也語言不通、格格不入,英格覺得很對不起母親。「Cindy 啊,妳可以想像當年一切有多困難嗎?」我猛烈點頭!


「可是就是因為這麼困難,」英格阿姨幽幽地說,「經過一再再的衝突和溝通,生氣和諒解、絕望又振作、改變自己、適應環境⋯真是言語難以形容的過程啊!」她抬頭看我,眼裡閃著光,又說,「若叫青春重演一遍,我還是會選擇亞力山卓,選擇叫我既熱戀又痛苦的西班牙!」


這番話說的我感動無比,眼眶都熱了。我証實了瓦茨拉維克書裡說的,熱情和痛苦、無與倫比的熱情和痛苦、撕裂糾纏的熱情和痛苦⋯之後,It's not all yet!日爾曼人還要求有靈魂的昇華和意志的悔過--英格阿姨結合了兩種文化特質。


我又想,「熱情」和「痛苦」大概是「昇華」和「悔過」的元素吧?一個好朋友跟我說,吃得太好,舌頭味蕾被訓練得越來越精,越難找到真正的美味,一次一次的吃飯,反成了一次一次的失望,既不能放棄尋找,又不能對味精和化學色素甘之如飴。無意中吃到真正好菜,好比踩到地雷,五臟六腑都為之震撼;而踏破鐵鞋地尋覓美味,反而倒胃而返--問自己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不能吃飽就好?幹嘛欲求那麼多呢?


有的人做得到,讓欲求歸零,從此覺悟,不再夢裡尋他千百度。有的人不甘願,就像佛拉明戈舞蹈的啓示:只要有音樂就繼續跳下去--有熱情就有痛苦,熱情伴隨著痛苦⋯一直一直這麼舞下去,直到曲終,大家鼓掌喝酒,大喊 Olé!因為沒有熱情,就什麼都沒了。


拉丁情人摒除萬難才能縱入情人的颱風眼,小紅帽戰勝大野狼才能投入外婆慈祥的懷抱,我的朋友被倒了多少次胃口才能踩到一次美味地雷?「曾經滄海」過的人,注定會一直一直尋找那個「難為的水」。

2012-04-03

可是,我真的很想上館子!

妹妹莊祖宜「廚房裡的人類學家」出新書--「其實,大家都想做菜」。我從網路上分享了她簽書會的盛況,各大媒體為她做的專訪,很懊惱不能親臨現場分享她的榮耀,擠到記者面前愛現說,「我我我,我就是作者的姐姐!」幻想當我宣佈,「她文中提到的『小時候我們姐妹倆⋯』的那個『姐』,不好意思,就是在下也!」的時候,在場粉絲會對我投以羨慕的眼光⋯
妹妹莊祖宜的新書--其實,大家都想做菜

可是幻想歸幻想,我人在十萬八千裡外的德國,回不去親臨盛大場面,只好在網上一口氣訂購了十五本新書。雖然結算下來,郵費比書費還貴,但當我捧著妹妹的新書,像頒獎似地分送這裡的華人朋友時,那股驕傲勁兒,夠我回味一陣子了!

妹妹在序言中就說明「其實,大家都想做菜」,她說,「我一直相信,其實大家內心深處是很想做菜的,要不然為什麼火鍋店和燒烤店的生意總是特別好⋯大家口口聲聲說自己懶得做菜、不會做菜,卻為什麼那麼喜歡出門烤肉和燙青菜給自己吃呢?」讀著讀著,饞的我,差點就得用新書揩口水了--什麼火鍋店、燒烤店,我很久很久連做夢都想不起那是個什麼滋味了

在我住的偏僻森林小鎮裡,餐飲業極不發達,兩萬三千人的市區內,能坐下來吃餐熱食的館子大概的三家,而且不是等上菜等得望穿秋水,就是料理調味實在抱歉。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幾家專賣土耳其削肉夾餅或Pizza快餐店,他們的主打市場都是附近上班族的中午便當,有時連個座位都沒有,只能跟附近工廠的壯漢併著高腳桌站著吃。這類快餐店傍晚就打烊了,晚上若想吃餐經濟實惠的時鮮熱炒,而又懶得自己下廚的,真不知上哪兒覓食才好。

自己做,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下廚第一課不外乎買菜(當然,在森林小鎮過活,若不想花錢買菜,靠狩獵或採集野菇野草也行的。)買菜賣菜這等大事,小鎮中大概只有「信上帝」一事足以媲美了。區區兩萬三千人口的小鎮,教堂有七座,學校開學、結業,鎮民結婚、生子、送葬,沒教堂主持大典,這日子該怎麼過呢?同樣的,超級市場也有七家,而且停車場寬敞,服務人員和善,縱然地北人稀,菜色略偏單調,但標榜:有機、應時、鮮美,光揀選個番茄就覺得自己面色紅潤有如蕃茄;挑他一簍的白蘆筍,還沒吃,就感到齪齪芋指正在變成纖纖玉指,猶如蘆筍。上超市買菜似乎是小鎮生活僅次於森林裡遛狗的一級人氣消遣活動!

我的廚房
聽廣播 WDR 的民意調查,超過60%的德國人認為,世界上最棒的廚師是:自己,或老婆,或媽媽,極少數的人會點名什麼名師大廚之類的。也難怪,世界各地的名師大廚搬得出台面的「工作場地」,十之八九都是「德國訂製廚房」(Deutsche Einbauküche)。德國訂製廚房如 Bulthaup 或 Poggenpohl 業界領先的地位,不下於汽車界的 Mercedes Benz 或BMW。親朋好友,包括我自己,搬家裝潢第一件事總是安頓廚房,客廳、臥室似乎還不及廚房來的重要呢。所以,像妹妹書中提到的銅鑼灣小姐,買鍋子時居然想不起來家裡到底有沒有爐台,這種軼事我在德國十八年還真的沒碰到過。

其實,就我觀察,德國人多半是不太會做菜的,他們可以一天三餐都啃麵包配鹹肉、乳酪、酸黃瓜,調味料顛來倒去還是鹽、胡椒、蕃茄醬,誰敢吃辣芥末的就自覺了不起,到處大肆吹起牛來。十幾年前我回娘家台北辦歸寧喜宴,邀請公婆到場作「主婚人」。我公公第一次去台灣什麼都可以不帶,口袋裡硬要帶一條「德國獅子牌辣芥末」(Deutscher Löwensenf), 他說台灣的菜餚若是無味,隨身攜帶「獅子牌辣芥末」就不怕了!

這兒的人三餐主食隨便打發,就像我鄰居的小孩每天中午都吃白煮義大利麵拌蕃茄醬。但是甜食像蛋糕、鬆餅、泡芙⋯之流的,大家都吃不膩而且很會做。我們小鎮居民,好幾個自家院子種梅採梅,夏天煮果醬,多出來的裝罐,或送人,或收藏以備過冬;家有自製優酪乳機的也不少,連Yoghurt、布丁、香草醬都能自己做,上超市買菜似乎真的只為趕人氣、湊熱鬧或出來透透氣罷了。

一天中他們最愛的一餐莫過於早餐,有別於美式蜂糖煎餅、英式煮豆子和油煎吐司蕃茄,德式早餐就是一般旅店中所謂的歐陸早餐(Continental Breakfast):奶油+麵包+果醬+鹹肉+乳酪+Yoghurt。曾經我花了時間和大功夫熬稀飯,還自己醃製黃瓜、泡菜,做辣蘿蔔乾,涼拌豆腐,換來的是:家人皺着眉頭、捏著鼻子吃;德國親戚朋友客氣靦腆、揀著飯粒吃。直到我搞清楚,原來他們覺得的無限幸福是:擺得滿滿一桌子的各式穀糧麵包、呈彩虹色一列排開的各種口味果醬、從細膩至粗質口感、鑲有胡椒粒、芥末籽等的厚薄切片鹹肉香腸,還有帶洞、長綠毛或流油的多種乳酪⋯管他人多人少,擺得滿、色澤齊全就是好,吃不完明天再從冰箱裡拿出來重擺一遍,有些瓶瓶罐罐根本連打都不打開,只為了拿出來又放進去,總之把早餐桌擺得滿滿的,擺滿了就幸福了!

「早餐要吃得像個國王」,德國諺語如是說,早餐吃好了,剩下的兩餐就無所謂了,下午再吃塊蛋糕、喝杯咖啡,人生滿足符復何求啊?記得以前婆婆在世的時候,時不時也請我過去吃午飯,前一兩天就打電話來,「Cindy,後天中午我做青花菜,你們過來吃飯吧!」嘎?就做一個青花菜,也得兩天前就昭告世人?接下來她又問,「今天中午你做什麼吃的呢?」我實話實說,我炒一個青椒牛肉絲、一個番茄炒蛋,還有雞絲玉米湯。電話那一頭久久沒有反應,隔了一陣,她才Cindy,妳跟我開玩笑吧?妳真的為了一個中飯,做牛肉,又做青椒,又做蕃茄,又做蛋,又做雞,又做玉米?還是你請了十個人來家裡吃飯?這解釋起來可長了,該怎麼跟她呢?

剛來德國的時候沒搞清楚他們食材搭配的習慣──通常是一項肉類主菜,配上一樣蔬菜料理和一樣澱粉食品。了好幾天的全榖麵包擦奶油,實在想念各式熱炒菜色。跟當時的男友(現在的老公)上平價自助餐廳用餐,看到保溫盤裡有煎煮炒炸各式醬汁魚肉類,蔬菜類的選擇也從生菜沙拉到奶油烘洋菇、香草烤青椒或葫蘆瓜,澱粉類則有飯、麵、洋芋泥⋯等,我喜出望外,幾乎是喜極而泣,想到台灣的自助餐廳,愛點幾樣小菜,就點幾樣小菜,等不及地請男友幫我點餐(那時還不會德語),跟他,我要一小塊烤魚、兩隻炸蝦、牛肉卷、香草雞、沙拉、蘑菇、烤茄子、一點洋芋泥和一小盤通心麵⋯
等等等等!什麼跟什麼?你點什麼呀一大堆?沒有人能吃這麼多的!
為什麼不可以?我就要吃那麼多!每種都一點點嘛!
男友看我的表情,就像看非洲滿頭蒼蠅大肚皮的飢餓小孩,既憐憫又有點害怕。最後還是只給我點了標準搭配:一樣肉類配一樣蔬菜和一樣澱粉主食。我就是不懂,為什麼不可以全部要,還跟他生了好久的氣。

後來在學生宿舍有了小廚房,終於能自己燒菜解饞了。為了能多炒幾樣菜變變花樣,就經常請德國同學來做我的烹飪實驗白老鼠。有一回,同學法蘭克發了張請貼給我──明晚在他的宿舍吃「烤千層麵」,我開心地赴會了。我喝了一瓶啤酒,兩杯果汁,大烤盤裡切了一大塊千層麵給我,餐後還有巧克力布丁,實在太愉快了!臨行,法蘭克取出記事本,每個人喝了幾瓶啤酒,幾杯果汁汽水,吃了幾塊千層麵⋯大家自己誠實報數,法蘭克再把他買菜的收據拿出來,加加減減、乘乘除除一番,算準自己的份,各自交錢!我傻了眼,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叫什麼請客呀?收錢收到我面前的時候,法蘭克Cindy 免分擔菜錢,平常妳經常請我們吃飯了, 今天就算我們回請妳吧。

那時候在大學城,零用錢拮据,生活儉省,但是久久不好好吃一頓,心情會變得很鬱悶,德語發音會變得大舌頭,過馬路會橫衝直撞⋯總之,人格缺陷會暴露無遺。急救之道,就是管他三七二十一,發狠了去大吃一頓。那時候最愛去的一家意大利餐廳Bella Italia,持續至今,仍是我在德國多年來數一數二的最愛。當年只能叫菜單上最便宜的菜,對隔壁桌的大餐+紅白酒又羨又妒。現在不然,年紀大了,錢包鼓了,既來之,則吃之,非為自己搭配一套 5-course-menu不可。有一回,約了當年同學一起回大學城敘舊,中午建議大家一起去Bella Italia享受享受,大夥吃得讚不口,意猶未盡,問我是怎麼發現這家餐館的。我,十八年前就發現了呀!怎麼?你們都沒來過嗎?老同學,沒,從來沒來過,要是你不帶我來,我可永遠也不會知道有這麼好的餐廳呢!

事先訂位、花大錢、穿漂亮才吃得好
帶兒子回台灣,讓他們嘗遍了大街小巷的美食小吃,每次吃完了一餐,請客的叔叔阿姨總要問,怎麼樣,你們德國也有這麼好吃的嗎?兒子很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回答,有的,但是在德國得事先定位、花大錢、穿漂亮才吃得好,在台灣不管大錢小錢,穿著規矩還是隨便,都有適合當天心情、消費額度、打扮身份的飲食場所,而且都吃得好。兒子講完,做媽的我十分驕傲,他的文化觀察力還真是敏!是的,在德國,上館子是件大事,一般人可不是三天兩頭上得起的,當然麥當勞、煎香腸攤、土耳其速食店也是有的,但是食品的質量可就沒得指望了。這一高和一低中間,平價飲食消費的餐館種類太欠缺了!森林小鎮就更別提。我再怎麼愛做飯,也會做煩犯懶,有時想上館子給人伺候伺候,真的想瘋了!

經常出差旅行的人都知道,德國的食衣住行、衛生環境實在是屬上上等的,不管是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廁所,還是露營地的公共浴室,清潔工像勤勞的蜜蜂採蜜一般--每個死角的穢都被採集、分類、回收、摒棄地接近完美──造成舔過一樣的乾淨。以飲食料理著名的法國就大大的被比下去了──往往吃了舒舒服服的一餐,去上個廁所,大排長龍也尿不到,若有幸尿到了,卻被滿溢的馬桶和垃圾桶嚇得倒盡胃口。意大利美食也是世界有名,它愛熱鬧的程度跟台灣有得拼──露營地每一台房車或帳篷後面都設置大型喇叭,一天十六個小時持續大聲播放意大利歌仔戲(不是歌劇),媲美台灣觀光勝地的擴音器:x x 國中三年五班、三年五班,全體同學請至大廳集合, 一講就是二十遍,講完還播放校歌呢!讓歐洲觀光客事後想不起他到底玩過什麼地方,只記得那個叫三年五班、三年五班⋯的地方。

是不是這樣?衛生環境越注重的國家,吃食越是簡單?他們情願相信自家的衛生和情調標準,也不願上館子花大錢等人伺候?正因為德國人不愛上館子,省下大筆鈔票寧願在家訂製個 Bulthaup 或 Poggenpohl 的廚房, 開台跩跩的 Mercedes 或 Porche 去兜風,也不願冒險上館子,避免花錢又受罪,但是一旦真要在德國吃米其林星級餐館,可比鄰國物美價廉多了,因為價位定太高了沒人去啊。十八年來我雖然怨聲載道,把小鎮沒像樣餐館、每天埋首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變成黃臉婆之錯,全推倒老公身上去,不得不在此偷偷承認一下,我們家算是少數只要找到機會就長途跋涉、進城打牙祭的老饕一族。縱然科隆、杜塞道夫餐館選擇比不上巴黎、米蘭、巴塞隆納⋯等地,更不能跟來回於台北、香港和上海的妹妹比口福了,但是量少而精,品質穩定,好的沒話。每回吃得撐得連褲腰帶都拉不上來了,吨指回味之餘都慚愧地想:我們森林鎮民沒幾個過過這種口腹之慾的癮吧?我 Cindy 又何德何能呢?罰自己天天做飯、天天做飯、天天做飯⋯

買菜做飯,洗碗抹桌子,一日復一日,我入境隨俗,家家不都如此?本來沒什麼好做文章的,直到讀了妹妹的書--「其實,大家都想做菜」,忍不住大聲疾呼,可是,我真的很想上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