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27

放假

 理花弄草 壓克力顏料  Cindy
放暑假了!這一個禮拜來,孩子天天在家,縱然不用七早八早爬起來,每天還是得給他們安排節目,否則在家閒著無聊,我一不注意他們,就是打不完的線上遊戲。強迫他們把電腦關上,給我練點中文,彈彈鋼琴,總是有辦法叫他們淅瀝呼嚕地渾水摸魚過去。遊手好閒久了,就是哥哥惹弟弟、弟弟惹哥哥。才沒幾天,我居然懷念起學期中有功課、有考試、有活動,讓我做司機,接來送去的日子。
悠哉和幸福在遠方的石岸等我  壓克力顏料  Cindy
放假後,我平常上的課也隨著暑假告一個段落,本來以為可以輕鬆幾天,把大門前的吊花盆修剪修剪、帶狗狗去散長長的步、練琴、畫畫、寫文章,誰曉得胃口太大,一個禮拜匆匆過去,就把門前的花搞好了,其他的什麼也沒做得盡興。孩子一在家,我的規律作息全給攪混了。而明天起,將帶著孩子去南部走走,接下來幾個禮拜大概寫不成文章了。這兩天打包行李,規劃行程,臥房的地上堆滿了臨行要帶的各式行頭、防曬油、遮陽帽。真不知道這大大小小的箱子,還有狗,明天該如何擠進狹隘的行李箱?

悠哉和幸福在遠方海邊石岸的海風里等著我。等我回來,帶了新的畫作、新的故事,期待再和您分享!

2011-07-21

丘丘和 Cindy

土撥鼠 水彩 Cindy
丘丘:我是土撥鼠「丘丘」,已經兩歲半了(媽媽說我正值棘手的青春期),再過半年,我就正式成年,可以搬離媽媽的洞穴,去外面找群大小老婆,自己鑽洞成家。其實,我覺得根本現在就行了嘛。瞧我,長得又高又壯,同窩的兄弟姊妹們就屬我最帥、頭腦最靈光。百米外的亂石堆底下是另一窩土撥鼠,我和兄弟們昨天調皮跑遠了些,跑到他們的地盤去了。那窩的小姑娘們各個探出頭來對我們張望,我就刻意耍耍寶,表演倒立,惹得她們吃吃笑,那隻栗毛掺白耳毛的小妞鼠長得最俊,我想,先逗逗她,混熟了半年後且討她作大老婆。我弟弟「挖挖」向來膽小怕事,拉著我說該回家了,他總是把「媽媽說的⋯」或「你完了,我告媽喔⋯」掛在嘴邊,超遜的!我故意狠推了他一下,去告啊!誰怕你?然後大搖大擺走向人家地盤。我打算採兩朵他們洞口的高山小野菊,一朵送給小妞鼠,一朵帶回去炫耀炫耀。

結果是,被那窩的大哥帶著弟兄揍了一頓,連踢帶踹地趕出洞來。這沒什麼了不起的!擦去了一點毛皮方顯示我的剽悍不羈,男人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還有半年才正式成年,現在先練練,多跟人家較較勁,還怕半年後不能舉洞稱王、妻妾成群?

但是倒楣,挖挖已經跟媽媽告了狀,所以現在被媽媽罰,兄姐弟妹們都能悠哉地啃山藥吃石苔,就我,一面給自己舔傷口,一面還得為媽媽肚子裡快臨盆的弟妹們鑽洞,她需要新的嬰兒房。

這兩天山上陰雨,土石被雨水淋得疏鬆,很難把洞壁撐緊,我鑿了半天的洞,不一會兒又坍了下來。我又氣又累,索性不鑽了,憑什麼媽媽每次就看我不順眼?我偏不照她的話做!跳上地面站在石土堆上,且看那些氣喘吁吁的健行登山隊的人們,踩著亂石短草路過。他們看到了我,就興奮異常地拿出一只方方黑黑、帶圓管狀鼻子的東西,對著我「咔嚓、咔嚓」猛按。就那個黑髮塌鼻杏眼的女人,連忙掏出一只前端帶毛的長樹枝,張著嘴、瞅著我,在她的白本子上倐倏地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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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山裡仍是一灘灘的白雪  水彩  Cindy
Cindy:我到了離家七百公里外的阿爾卑斯山上,參加寫生健行隊(Aqua Trekking)。誰想得到七月中的高山上竟然這樣陰雨寒冷!背包中的畫具、寫生簿,還有飲水、三明治壓得我雙肩沈重,兩千米以上的高山已不見森林,只有亂石和短草、青苔,偶爾甚至能見這兒那兒一灘灘未溶的白雪,再往高處走,就是終年不化的冰川。

隊友都是奧地利和南德的巴伐利亞人,操著我似懂非懂的饒舌方言,而且都是登山老鳥,各個設備齊全,對野草山花如數家珍,遠望綿延的座座山峰,點名似的說,這座我攻過頂,那座也攻過頂。我小心踩著陡峭艱辛的山路,沈默地跟著隊友往上攀。停下來抬頭遠眺的時候,山嵐氤氳、層層峰巒美的叫我喘不過氣來!

健行者踰踰獨步於山嵐氤氳之間  水彩 Cindy
我的健行鞋品質不良,陰雨中走不了多久,鞋面鞋底滲水不已,襪子腳趾全泡在水裡,一步一「啪唧」。正愁著鞋襪,隊友突然輕呼,噓,看!土撥鼠。說著一個個停步,從懷中取出相機,對著亂石短草叢中朝我們發愣的的土撥鼠扣下快門。

我則取出畫筆,也朝著牠捕捉神韻。牠倒挺配合,一動不動地杵在那兒,回瞅著我。說牠身軀胖胖、腿短短固然可愛,眼神中倒有那麼點倨傲,一點不怕我。一會兒,拍完照的隊友都走遠了,亂石堆後響起頻頻土撥鼠呼喚的哨子聲,我的鼠模特兒不安地轉身低頭,一溜煙消失在土石堆的地洞中。我的畫才畫到一半,只得作罷。

鞋襪仍是溼冷,每一步都不舒服。又想起剛才土撥鼠那副「個頭小小卻要頂天立地」的狂妄表情,怪的是,這表情酷似在家離我七百公里外的大兒子:兩天前才為了他滿房間熏臭亂扔的襪子嘮叨發雷霆,叫他收拾彷若耳邊風,動都不動。數週來下了課就躲在房間打手機、發短訊,除了吃飯和在冰箱裡翻巧克力之外,根本見不到他人影。最近他態度傲慢,時常口出惡言整聽話乖巧的弟弟,對我的耳提面命吊兒郎當,更讓我鼓足了氣燄,非把這個自以為是的跩樣兒給馴服下去。我說,你才十三歲,現在就敢用這種態度跟你老媽說話,有種你現在就去自立更生好了!他居然掉頭就走,只料下一副倨傲的眼神。任我怎麼喊,那個當年跌跌撞撞學走路、黏著媽媽要抱撒嬌的小男孩是不復存在了。轉眼間竟是個高過我半個頭的桀驁少年,而我完全拿他沒轍!

原以為上山來作畫幾天,好讓自己轉換心情,忘記平日瑣屑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最近和兒子頻繁惱人的爭執。誰知在兩千多米的深山中,一隻土撥鼠又撩起我的記憶--唉!直到離家當天,兒子仍沒來跟我這個受傷又固執的媽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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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丘:我不知道這個黑髮塌鼻杏眼的女人瞅著我畫些什麼,不過我看得出來,她覺得我模樣英俊。我也回瞪著她,告訴她,妳現在踏過的可是我丘丘的地盤,這亂石土堆下的洞穴網路都是我挖出來的!(咳咳,承認是誇張了點)。偏偏媽媽又吹起哨子催促我了,一會兒要我鑿洞,一會兒要我收拾坍塌的土堆,實在煩!其實我們這一窩中,最會鑿洞挖地道不就數我?出去覓食採苔的時候,也是我的收穫最豐富:吃飽了,還能拖一大把山藥、野花、石苔回洞等著過冬--當然是留給我自己吃的。

健行隊的人緩慢地登上了山峰  水彩 Cindy
可是媽媽就喜歡挖挖那種--有事沒事黏在她身邊跟她撒嬌。媽媽可呵護著挖挖了,他鑿洞半吊子,但是挺會收拾土堆;採苔也普普通通,吃不飽看著我的份就眼紅,哼唧兩下,媽媽就硬逼著我把拖回來的好東西拿出來跟弟弟分享,而且一說起道理來就沒完沒了,我一煩就翻白眼,刻意把礙路的土堆亂扔、冬眠穴裡的儲糧弄翻,然後蹦出地面找樂子去。媽媽在身後猛吹哨子喊話,我也給她喊回去。

男子漢大丈夫是不哭的,沿著亂石堆和陡峭的短草坡奔跑時,肯定是山風把小土粒吹進了眼睛,我竟然在掉淚!忽然很想念小時候媽媽哄著我的樣子:她教我們認識石礫和土質,握著我的小爪子施力鑿洞,那時她每每誇我聰明,說我學得快;她採了石苔,嚼碎,溫柔地餵在我嘴裡,叫我要多吃點,因為鑿洞是很費勁的;然後她鑿了個舒服柔軟的洞,輕輕地把我刁進去,叫我要好好睡,快快長大。

就這樣,我睡了長長的一個冬天,醒來的時候覺得無比饑餓,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媽媽給我鑿的寬敞舒適的冬眠穴,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小?

我抹乾眼角莫名其妙的淚珠,一下鑽地洞,一下跑地面,我又追上了那些健行隊的人們,他們行動緩慢地登上了山峰。那個黑髮塌鼻杏眼的女人坐在山巔的十字架旁,又拿著她的帶毛樹枝,在白本子上比來畫去。 我非得靠近看看,她倒底在筆畫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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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了前人豎立十字架的山峰  水彩 Cindy
Cindy:我竟然登上了阿爾卑斯山中有名的匝莽峰(Zamang Spitze)。山下的霧氣緩緩地升上來,頓時撥雲見日,一目千里,山谷中的溪流、森林、鄉鎮在陽光下燐光閃閃。顧不了寒冷從浸溼的鞋襪裡往上竄,我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把遠近山景化作色塊,教它留在我的寫生簿裡。

畫畫的時候什麼煩心事都忘了,忘了冷,忘了家,甚至忘了我是個媽,一心只是流動的色彩。大筆一揮,青青遠山就收在白紙上,彷彿我也伸個懶腰,化作綿延山巒躺在大地上。

山谷中的溪流、森林、鄉鎮在陽光下燐光閃閃 水彩 Cindy
畫完一張畫,非得起身舒展舒展,四處走動走動,長久坐在冰冷的山石上免不了腰腿僵硬,何況,這三百六十度的山景環繞,每個角度都能入畫,只恨光影雲朵的移動遠快過我的畫筆。從背包中取出保溫壺喝口熱茶,啃個蘋果,乎見眼前草堆中唏唏簌簌,竟又鑽出來剛才那隻土撥鼠,這回牠更是近在咫尺,就連牠一抽鼻子一撚鬚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這麼對望了兩三分鐘,我想到把蘋果分一小塊給牠吃吧。便小心翼翼地把小塊蘋果擱在我倆中間的地上,然後假裝不在意,往反方向走了兩步,再轉身時,牠竟然抱著蘋果塊食起來。既然這麼不怕人,且把先前未完成的土撥鼠水彩素描繼續畫下去。

阿爾卑斯山裡的土撥鼠  水彩 Cindy
畫完了,背景是綿延陡峻的阿爾卑斯山,把畫本反過來給牠鑒賞鑒賞,牠居然認真地看了兩眼,然後就不予置評地溜跑了。

健行隊下山的時候陽光普照,遠近山景一片色彩斑斕。上山容易下山難,每一步都得穩、膝蓋微微彎曲,以防關節受損。我的隊友們操著難懂的方言,一路有有笑,我實在插不進去,卻見那隻土撥鼠又時不時來跟著我們,在山石短間出沒。連領隊都注意到了,「Cindy,那隻土撥鼠似乎老愛來找妳,是不是想討妳回去當老婆給牠打地洞啊?」

不知道牠有什麼打算,不過估計這小伙子是看不上我這個老婆娘的,只知道好不容易給自己放三天假,不做老婆,也不做媽,腦中不用排得滿滿的盡是接接送送、洗燙衣服、料理三餐⋯等長長的to-do清單,只管讓自己睡足吃了,爬山、畫畫、爬山、畫畫、聽聽不懂的方言笑話,跟著傻笑,然後躺下來,眺望山中小屋窄窄窗櫺外的無際山景,腦筋空空的,心裡滿滿的,還是想孩子,想著回去後不再叨罵人,也不再沒完沒了地大道理⋯
山坡上空蕩上鎖的小木屋是富人的避暑小屋  水彩 Cindy

土撥鼠把我們引到一處草原山坡,山坡上有幾幢空蕩上鎖的小木屋,木屋的後門有個縫隙, 牠一踡身就溜了進去,一會兒功夫就抱了個大蘋果出來。啊,這下我恍然大悟,牠是要報我贈蘋果之恩,所以特帶我來此處拿蘋果。領隊,這是山下富人的山間避暑小屋,裡面的儲糧可豐富了。八月以後主人才會上山來,一年大半的時間這些屋子卻都是空在這兒的。

遙遙離家寫生健行  水彩  Cindy
坐在陽光下吃蘋果作畫,又聽到了典型土撥鼠呼喚的哨子聲,一隻肥大臃腫的土撥鼠出現在山坡彼端,身後還跟了幾隻小個兒的,我的土撥鼠朋友看看我,瞧瞧那兒,奔向牠的同類。

遠遠的,還是看得出那隻肥大臃腫的母鼠一身強悍,卻是略顯疲倦、不修邊幅。不知道土撥鼠的世界裡有沒有這種遙遙離家健行團,她喜歡畫畫還是Spa?等她下肚子裡一窩的小幼鼠,也該找時間出去走走、散散心了。
Cindy 坐在山巔寫生























2011-07-08

來,使我快樂!

說明書作業員克里斯多夫似乎有點憂鬱,不太愛說話,他動的腦筋總是,電源接板、方程式和指令的說明。

複雜的電路裝置  壓克力顏料  Cindy
他的工作是,把極其複雜的電源裝置、安裝步驟、額外配製⋯等,以平面圖加以符號,用最精簡的文字說明清楚,以便電工技師按步就班地安裝。寫的雖不是什麼小說詩詞,他的作品總是被翻譯成世界上三十多種文字。海內外的五星級酒店、會議大廳、摩登室內裝璜都爭先搶購德國「奇拉電機」的前衛插座。三十多個國家的電工技師都得看懂他著作的安裝說明書。一旦公司的研發部門有什麼前瞻性的推出:功能越來越多,相容性越來越複雜,克里斯多夫就又有活幹了。

克里斯多夫的文章作品常常看起來是這樣的:
一頭霧水的安裝技師  壓克力顏料  Cindy
警告:輔助*q&r電源極性反接,切斷#XY電源⋯
注意:單聯按鍵面板與※☉☆*連接,指令AΩ,AΣ⋯

總之,看了半天,還是不懂他要警告什麼,注意什麼。至於說對於文字得心應手的運用嘛,這太深奧了,外行人實在不會欣賞。

克里斯多夫離開遙遠的東德家鄉,來到我們森林小鎮的世界級企業工作。他目前沒有女伴,聽說在老家有過一段不太順利的感情,倒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並不太清楚。他獨來獨往,也相信自己喜歡獨來獨往的生活。偶爾被同事拖去參加派對,他就安靜沈默地在一旁角落喝啤酒,叫他來跳跳舞,打打屁,他只是微笑揮揮手。久而久之,同事就識相不再找他了。唯一每天對他耐心誠懇說話的女性,就是車上自動導航系統的女聲。從單身公寓開車到公司十分鐘的路程,自然不需要導航系統。但聽聽她的聲音挺好的,克里斯多夫下了班最經常的消遣,就是從地圖上找出並輸入個不知名的城市鄉鎮,讓導航女伴以簡潔明瞭的字句帶他去。導航女伴永遠心平氣和、不疾不徐地說話,當她說,「請在三百米後的路口左轉。」時,克里斯多夫有時也刻意調皮,偏偏不照她的話做,導航女伴既不會生氣,也不會嘟嘴巴,只是依然平靜地說,「可能的話,請迴轉。」

有一回在路上想起來,有事情必須打電話回公司跟同事交代,電話接通了竟是個新的總機女聲。聲音一樣的不疾不徐,酷似導航女伴。女聲說,「日安,這裡是奇拉電機公司,您好!請您直撥分機號碼。若需要銷售部服務請按 X,需要技術部請按 Y⋯」講完了德文講英文。克里斯多夫聽得出了神,幾乎忘了繼續輸入分機號碼,也忘了到底要跟同事交代什麼。這聲音,是誰呀?是總機傳達室新來的女職員嗎?

克莉絲汀是公司最近新聘的總機小姐。她總是微笑滿面地,坐在公司大門進門口的櫃台後。櫃台旁的候客室也被她打點地煥然一新,不但每天有鮮花,還從喇叭內流洩出輕柔的古典音樂,使得來「奇拉電機」拜訪的客戶和同業都頓時氣質起來了。克里斯多夫來總機櫃台收發傳真的時候,左思右想,擠出了兩句「非說明書式」的聊天話:「妳的電話德文很標準,速度適中!」
克莉絲汀燦爛地一笑,「謝謝您!英文也標準嗎?」
「嗯,德文發音標準,速度剛好。」克里斯多夫頓了頓,又說,「英文有強烈的德國口音,但是文法也標準。」
克里斯多夫是實事求是的德國工程人員,好就好,不好就不好,不會隨便諂媚奉承。
克莉絲汀覺得這個同事挺可愛的。
看他盯著手中的傳真皺著眉頭,就問,「怎麼了,又找麻煩了?」
「嗯,研發部門對新的電源裝置又做了更改。看樣子兩天前才寫完的安裝使用說明書又得重來了。」講完了克里斯多夫仍有點捨不得走,看看天花板,看看皮鞋,又說,「您在候客室的選樂很特別。這會兒在播放的是什麼?」
「喔,這是舒伯特的降B大調奏鳴曲。真高興您也喜歡。」

舒伯特?降B大調?克里斯多夫從此除了聽導航女伴的聲音外,也開始認真聽舒伯特。

聽著聽著,寫出來的句子似乎就比較人性化了,把以往簡短僵硬的「注意」「警告」做了修正。

比如說:
奇拉工作小組給您小小的忠告☺:輔助*q&r的電源據有極性,反接的時候要小心!記得先切斷#XY電源⋯
或者:
提醒您注意☺!當您將單聯按鍵面板與※☉☆*連接的時候,別忘了要先輸入指令AΩ,AΣ⋯

可惜的是,那些硬邦邦的技工、安裝人員看得一頭霧水,一面安裝一面罵,「什麼跟什麼嘛?一大堆廢話!」

克里斯多夫參加了幾次公司辦的郊遊。在森林裡走了一大圈之後,大夥兒提議一塊兒去喝咖啡、吃鬆餅。吃吃喝喝一陣子後,同事們這裡一撮那裡一團地聊了起來。克里斯多夫向來只是聽,不太插話。一會兒,克里斯多夫發現自己一人拼疊著啤酒厚紙杯墊,愛聊天的同事全都搬到別桌去了。他把厚紙杯墊豎直傾斜,左片搭著右片,搭了一長排,再往上搭一層,一層又一層,非常地小心,讓每一片杯墊的受力均衡,才不會垮下來。一面專心致志地拼疊厚紙杯墊,一面像聆聽爵士樂般,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從後面那桌傳來的,女同事相互交換烤蛋糕及點心食譜的對話。可能是專業制約使然,任何的指令、說明、闡述,一旦簡潔、清楚、明瞭,克里斯多夫就感到神清氣爽、全身毛孔通暢;反之,碰到那種越說越複雜,剪不斷理還亂式的陳述,克里斯多夫就不自覺地精神恍惚,像花粉過敏似的,鼻子喉嚨耳朵都癢。

一位女同事正在分享她的檸檬蛋塔食譜,她說的那麼清晰好聽,奶油為之緩緩溶化,檸檬皮屑似乎就在眼前散發陣陣清香。克里斯多夫頭都不用回,把厚紙杯墊穩穩地疊成了完美的金字塔,他知道這是克莉絲汀的聲音。

現在除了研究地圖,找出下一個開車出遊的目標,聽舒伯特鋼琴曲(克里斯多夫暗自給了舒伯特下了一個評語:清醒),他發現自己特別喜歡在總機室旁的傳真機和資料檔案架周圍逗留。只要聽到克莉絲汀對公司訪客做出清楚且和藹的指示,還有她電話對答的從容流利,就感覺腦中煩瑣的雜音都沈澱了,一股清新逐漸浮現。天天這麼逗留個十分鐘,就能達到舒伯特般的清醒境界,寫安裝使用說明書的時候,不但簡潔明瞭,而且親切順暢,三十幾個國外的說明書翻譯員,翻譯起他的作品,則感覺如沐春風,即使內容是枯燥複雜的電源插座解說,也好比是翻譯赫曼 · 赫塞的「流浪者之歌」一般。

下午,克里斯多夫從辦公室的窗口看到克莉絲汀換下了上班時的套裝,改穿一身的皮衣皮褲皮靴,戴上頭盔,和另外三位騎士(頭盔和一身皮裝讓人認不出騎士的性別)一塊兒大聲踩了兩下油門,騎了重型機車消逝在坡路的彼方。克里斯多夫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悵惘?他從來沒有寫過這種句子,也不記得是從哪兒聽來的,但是這句子執拗地浮現在腦海裡,配合著鋼琴聲,一再一再的:Komm beglücke mich! Komm beglücke mich! (來,使我快樂!)

他把東西理理,也打卡下班。今天不想聽導航女伴不喜不怒的聲音,只是一心想要想起來 ‘Komm beglücke mich!(來,使我快樂!)’倒底從何而來,為何這三個字老縈繞在腦海裡。「不快樂」,或者說,也「不不快樂」早已成為他這許多年來僅僅抓住的擁有。簡潔的說明書作業讓混亂的情緒無聲息地銷聲匿跡,到最後,就是沒有,不問自己快樂或不快樂,想改變什麼。偶爾把自己想像成電影Unforgiven裡的Klint Eastwood,有那種「獨行,不必相送」的瀟灑。也很好,不是嗎?

夜晚林中呼喚的夜鶯  壓克力顏料   Cindy
漫無目的地就開到了大湖區,停了車下來步行。傍晚的湖岸森林逐漸沈寂,遛狗和跑步的人跡早已散去。昏暗中七彩蘑菇和枯枝爛樹皮都一樣模糊,就連腳步都模糊了起來。唯一清晰的是若即若離的鳥鳴。這是⋯什麼鳥?空靈輾轉,一聲又一聲,像在傾訴什麼。

啊,是夜鶯!我怎麼會辨識夜鶯的啼轉?因為⋯因為這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舒伯特並沒有用音樂虛構情景,只是用和絃描述了實際,夜鶯的傾訴完全就是小夜曲的前奏、間奏和尾聲。克里斯多夫想起來了,這是他的「舒伯特鋼琴曲集」兩張CD中唯一附帶的一首演唱曲。他從沒認真地去聽過,因為他向來對歌詞沒有興趣,更何況是浪漫主義時期詩詞譜的曲。他踏著模糊的步伐,心中的歌詞卻一句句清楚起來:

沈靜地,我的歌透過夜色向你傾訴
⋯⋯
月光中樹梢輕言低語、沙沙作響
⋯⋯
聽到夜鶯的呼喚了嗎?牠是在向你傾訴。
⋯⋯
牠瞭解胸中的思念是什麼,也認識愛情的痛,
用銀色的聲調感動了每一顆柔軟的心。
期待你的心也震動,
來,使我快樂!來,使我快樂!(詩人:Ludwig Rellstab 1799-1860)

這句子,竟然如此的非說明書式:這麼多的形容詞、明喻暗喻!不可思議,克里斯多夫邊聽著林中夜鶯,邊想,我居然記得每一字句!

他決定把這首曲子拷貝下來,明天送給克莉絲汀。


演唱:Ci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