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8

日爾曼大女人

從我籌備婚禮講起--

十六年前準備辦婚禮的時候,當時的準婆婆陪我去看婚紗禮服。一件白紗禮服可貴了,我問,不能用租的嗎?我們台灣人可都用租的呢。這麼貴的一件,就為了穿一次,放在衣櫃裡又佔空間,為什麼非買不可呢?婆婆大搖其頭,結婚禮服怎麼可以用租的呢?就像老公也不能用租的呀!何況,去哪兒租呀 ?妳放心,只要是中等價位的,我和妳公公送妳就是了。

既然婆婆要送我,我就大方地選了。我選了件白紗蓬裙,又選了件黑緞子鑲珍珠的緊身長裙。本來還想再選一件喜慶的紅色,一看總價,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就忍痛放棄了。婆婆一看,不解地問我,妳到底想穿白的還是黑的呢?要兩件幹嘛?我說,先穿白的,酒過三巡,新娘子總該換衣服吧,就穿黑的。送客的時候本該再換一件的,只是,呃⋯價錢⋯

婆婆眉頭皺的很深,看得出她忍下情緒,努力把語氣放平和,教育我這個外國媳婦兒:結婚那天怎麼能換衣服呢?換幾件衣服就代表換幾個老公,還是從一而終地就穿一件吧。喔,我愣了一下,原來認知這麼不同!台灣的新娘子,換衣服、換造型,新娘秘書在一旁伺候著,花樣層出不窮,多好玩!跟婆婆描述了半天,她還是一臉不解,就加油添醋,瞎掰了起來:新娘子多換幾件衣服,就會多生幾個孩子呢!這招很管用,她眼睛亮了,哪個婆婆不急著要抱孫子?而且兩個孩子恰恰好,怎麼說都起碼得穿兩件不可⋯

婆婆一點頭,叫店員把一白一黑兩件都包起來。

去餐館訂酒席的時候,正好遇見另一家在辦婚禮,我好奇探頭瞟瞟那家的新娘,才發現新娘大概除了抹點口紅,幾乎不施脂粉,頭髮在腦後隨便紮了個揪揪。戴了黑框厚眼鏡,跟喝喜酒的禮賓豪放乾杯。白紗禮服似乎過長,有些絆腳,仔細看才發現她腳上屐的竟是白布鞋一雙。是打算逃婚用的嗎?

從來沒看過這麼不修邊幅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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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小的時候,我經常精疲力竭,缺乏睡眠,反正不見什麼人,就蓬頭垢面、邋裡邋遢。住在德國鄉村,更是入境隨俗--與日月山川長青、鳥獸蟲魚共老,真是越來越忽略外表。有一次回台灣,爸爸見到我,說,欸!妳不是從歐洲回來的嗎?歐洲的女人聽說都很有型、很會打扮耶,怎麼妳這樣呢?

當下忽地自慚形穢,醒悟過來--我怎麼這麼不「歐洲」呢?前思後想,得到結論:因為 歐洲的女人 ⧧ 歐洲的女人。歐洲女人可不都是有摩登意識的法國女人,或有流行設計感的意大利女人,更不是氣質品位高尚的英國王妃。


日爾曼大女人很不屑當美麗嫻熟溫柔的公主。而我正在逐漸日耳曼蠻化中⋯


童話故事中有美麗公主的,如睡美人、灰姑娘、白雪公主⋯等都不是典型的德國童話(雖然部分為格林兄弟搜集的歐洲古老傳說改寫而成)。美麗女人的原型實在不存在于德國文化傳統內。什麼是典型的德國童話呢?小紅帽、糖果屋就是了--紅咚咚的雀斑臉頰、毛糙的辮子、豪邁的舉止、喜歡大自然和吃全麥麵包,配上飽實的胸脯,厚韌的臂膀,一下可以端起十幾個大啤酒杯。完全符合健康村姑或歡樂農婦的典型。即使森林裡存在了貪心的大野狼和黑心的壞巫婆,健康的村姑或歡樂的農婦會用詼諧的智慧和勇氣逃脫危險。最後大家又可以圍在一起喝啤酒和跳土風舞了。(注意:不是華爾滋或芭蕾舞!)


日耳曼大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現代的德國女人,在外表上沿襲了小紅帽和葛蕾特的崇尚自然,偏好簡樸和直線條。即使打扮,打扮的目的就是要看起來好像沒打扮過似的--理想的狀況是:頭髮看起來參差糾結,衣著休閒隨便。即使是超級名模,在德國雜誌上也要穿得像在自家陽台上看夕陽或喝咖啡的樣子。女朋友見了面,絕少聊你我的皮膚、髮型、時裝、身材,更沒人在外表長相上品頭論足做文章(哎唷,你瘦了/胖了/老了/長皺紋了⋯),似乎只要一說,就全洩了底,實在太沒深度。心智和行為上,日爾曼大女人向來獨立自主,絕對不做王子和城堡的附屬品。她們面對議題侃侃而談,自信十足,最喜歡談論環保、運動和旅遊。她們不會眨眼睛、吐舌頭、跺腳和打情罵俏,甚至認為「可愛」這個字為負面形容詞。


說德國女人不可愛也是不對的,但是她們更喜歡「自信」(selbsbewusst)、「從容」(ruhig,gelassen)的人格氣質。個別差異當然有,但是大體上,德國女人已完全做到跟男人平起平坐,工作上對薪資福利的要求不相上下,實際上也証實了女性的能力實在在許多方面相較於男人有過之而不及。單看我個人的熟識圈內,女主外男主內的家庭比比皆是--溫柔嫻熟的家庭主夫搭配不讓鬚眉的職場女將,例子大有人在。每學期幼稚園和小學安排的家長勞作日上,為孩子縫製泰迪熊或畫燈籠,好些媽媽出差不得赴會,熱衷公益的爸爸們,針線活和勞作功可不比那些媽媽們差呢。


2006年推出的新女性主義,要求的是:讓職業婦女有更多的時間生兒育女、回歸家庭,兩百多年來的傳統女性主義革命已經成功得無以復加--男人拱手讓出飯碗和薪資,除了不會懷孕生子外,什麼都願意做。所以這一波的新女性主義,不是針對著男人來的,而是要說服事業心、企圖心旺盛的女強人自己--除了大方地享受性和衝刺事業,別忘了「生命的意義在傳遞宇宙繼起之生命」。


但是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2011年的婦女節 世界人口組織 PRB(The Population Reference Bureau)公佈了一項調查資料:


在印度30%的女性,26%的男性贊成丈夫可以打妻子,如果為妻的跟他頂嘴。
在烏干達31%的女性,19%的男性贊成丈夫可以打妻子,如果妻子不願和他行房。


所以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女人覺得,女人不乖,該處罰,該打!想要不挨打,就撒撒嬌,裝裝可愛,撈個打情罵俏也好。


做媽媽  壓克力顏料  Cindy
而日耳曼大女人向來沒有這種見識,從小就被教育要做小紅帽和葛蕾特--以智慧和勇氣面對考驗。小時後固然害羞,自信心也尚未建立健全,但是 害羞 羞答答 或 嬌滴滴,所以德文中出現了個字-- Zicke(在英文中很難找到適合的譯詞),專門形容潑辣、得理不饒人的女人。Zicke 的女人並不見得愛吵架,她們只是一副自信的樣子,有的甚至做到教人哭笑不得的從容,她們擇善固執、堅持己見、知道自己要什麼,你怎麼都講不過她。(注意,Zicke 可跟古靈精怪、刁鑽俏皮不同,前者可理直氣壯多了。)家裡生了女孩的,親戚間常開玩笑:你家又生了個 Zicke!「善解人意」、「乖巧溫柔」倒是個中性的詞,形容男孩女孩都行。(又:其實「乖巧」‘brav’ 也是個不受歡迎的形容詞,違反了日爾曼剽悍不羈的個人主義。)


好玩的是,近年來德國青少女也著迷日本漫畫,她們故意群聚在杜塞道夫的日本商店街上,把自己打扮的奇形怪狀,然後招搖作樣地走著。我看了常想笑,心想她們怎麼看怎麼不配,不是因為原本的金髮碧眼或高個兒大鼻,而是這些小女孩的眼裡少了那種「卡哇伊」的氣質,也不會微啓著顫動的紅唇作無辜嬌嗔狀,倒是那股掩不住的自信和剽悍,再再地泄露了:我是日爾曼大女人。


我也是日爾曼大女人嗎?受此地文化浸淫了十八年,多多少少也成了半個 Zicke 了吧?只能時常提醒自己,Cindy,可愛點,沒事還是撒撒嬌吧!

2011-09-23

鬱悶蜜棗節

九月,又是蜜棗成熟的季節。果農們把棗樹下紮緊了大網,然後使勁搖,深紫色的蜜棗就淅瀝嘩拉地落下來,落在網子裡。蔬果攤上,棗子堆得小山般高,除了搶購的家庭主婦,還有饞涎的秋日黃蜂,嚶嚶嚶地繞著棗子山打轉。

每家都在烤蜜棗派。發酵派皮上鑲有甜膩發光的棗塊,再擠上一大朵一大朵的鮮奶油。每個人都在吃蜜棗派,黃蜂們也跟著搶⋯
蜜棗遊樂市集

拉德弗森林小鎮兩週前就開始汲汲營營地準備一年一度的「蜜棗遊樂市集」(Pflaumenkirmes)。唯一的一條大馬路上,張貼了大幅布條,「歡迎蜜棗遊樂市集」到來,木板彩繪的笑臉警察提醒你:遊樂市集時段,交通管制!

前後八天的光景,遊樂市集內旋轉木馬、碰碰車和海盜船張燈結綵、音樂震天價響,小鎮外緣的省道、鄉間馬路卻一反往日悠閒,繞路的車隊將森林路段堵得大排長龍⋯
何況,森林伐木工程車又佔據了半邊道路。這堵塞狀況實是罕見。

瑪麗翁的車也被塞在其中。她一早趕著去上班,嘟囔著塞車真煩。昨晚寂寞難耐,就自怨自艾地烤了一大個蜜棗派,烤完了又悶著頭吃。眼看著逐漸走樣的身材,人生一萬個不公平!車子反正堵著,就對著照後鏡再補補口紅。鏡子內顯出惱人的黑眼圈和魚尾紋,趕緊用手指按摩兩下,拍打失去彈性的肌膚。這個時候,鏡子中出現後面車駕駛的注視眼神--他看著她,微微上揚的嘴角,忽然張開咬了一口什麼糕餅,在上唇留下一抹白,舌尖隨即掃過清除。這簡直,故意挑逗嘛!從鏡中看得見:那個小伙子身穿工作服,開的是輛小貨車,車頂標識字樣:「愛心動物之家」。瑪麗翁趕緊拿出大框墨鏡戴上,很有影星架勢地捋捋頭髮,刻意把套裝的領子竪直,霎時間自覺女性魅力又回來了些。這車不知道要塞到什麼時候!肚子又咕咕叫了,她拿出紙袋中昨天剩下的蜜棗派,派緣的奶油花已經有點坍塌,一口咬下去,剛擦的口紅又暈了。

瑪麗翁的前面是台大巴士,巴士裡盡是不安份的小學生,後排的那幾個更是調皮搗蛋,跪在長排椅上透過大玻璃窗向後車做鬼臉。小男孩故意瞇著眼睛,繃著微啟的嘴巴,極盡誇張地學女人抹口紅,旁邊的男孩也起而效仿,笑得東倒西歪。瑪麗翁心想,今天是怎麼了?後面開小貨車的小伙子注視我,前面的小男孩也逗我,這麼有魅力的話,那經理為什麼好久不約我幽會了?但見前車踱步而來的年輕女老師,插著腰、蹙著眉拎起那個帶頭男孩的耳朵,嘰哩呱啦地訓話。女老師往瑪麗翁車裡瞟了一眼,是什麼人開車還犯無聊,跟小孩子做鬼臉?

女老師媞娜二十九歲,擔任小學老師有七年了。帶全四年級的孩子去郊遊,參觀蜜棗遊樂市集是每年例行的活動。市集上的手工藝品固然好看,但是拖著一大幫孩子哪有時間看?只能像聒噪的鵝媽媽似的,跟前呼後地管秩序。逛完了還要再出每年必出的作文題,「逛蜜棗遊樂市集遊記」,改一樣的錯字和文法疏漏。最煩的是,跟著鬧翻天的孩子在巴士上,以蝸牛速前進,耳朵都給他們震聾了。而且孩子們在車上吃蜜棗派,搞得座椅、手把上都是糖漿奶油,地上跌得滿滿的蜜棗、派皮碎屑,不聽話的甚至手霑奶油,往玻璃窗上亂畫。巴士歸還時若沒做到維護清潔,租車費用是要大大追加的。早上離校時校長才這麼又叮嚀了一遍。

媞娜定期運動,本來就年輕,身材好沒話說。雖然當的是保守小鎮的小學老師,總是穿短裙褲襪高跟鞋去上課,這時站在巴士後面訓話,撕著喉嚨罵似乎也壓不過孩子的嬉笑喊叫,忽地一個緊急剎車,她一下沒抓緊,栽了一個大跟頭,剛才沒收來的蜜棗派正好糊得她一臉一身。還是前座的女生乖巧,把老師扶了起來,後座的男生摀著嘴偷笑。她狼狽地站起來,瞪了一眼開巴士的司機法蘭克,才注意到法蘭克正貪婪地瞄她短裙春光外洩,而且也在偷笑。法蘭克反應遲鈍、嘻皮笑臉地說了聲對不起,但是拜託媞娜老師,行駛間即使車速緩慢,還是請勿在車內走動。前面忽然從林中衝出一隻小松鼠,大搖大擺地過馬路,為保護野生動物,只好緊急剎車了。

塞車本就是考驗人的耐性,載了一車喧囂的小學生更是看你神經夠不夠大條。法蘭克在巴士公司上班也有好幾年了,公司、學校團體郊遊需要租用巴士的,老闆就派活給他幹。有的時候一連好幾天都有接送不完的團體,有的時候巴士公司生意清淡,他就連灌好幾天的啤酒。以前都沒事--開車、灌啤酒、開車、灌啤酒,日子過得很愜意,半年前有一次,也是接送小學生,臨行前居然有家長安排了警察安檢,除了檢查車子的剎車、油箱、防火措施是否完善、有沒有被恐怖主義分子安裝炸彈外,就是在司機法蘭克身上做文章--呵氣、驗尿、平衡感都測了,結果顯示他體內酒精成分太高,被記警告,吊銷他三個月的駕照,巴士公司也因他要接受處罰。自此之後,老闆對他總持懷疑態度,有事沒事就要自行檢查,愜意的生活一去不復返。這會兒車上有小學生,不比一般員工郊遊--不准放他平日鍾愛的(猥褻)脫口秀,實在無聊透頂。幸虧帶隊的年輕老師還有點姿色--裙子短短腿長長,且看我找個機會逗逗她,嘻嘻嘻⋯


可愛的小女生坐在司機後面,拍了拍竊笑的法蘭克肩膀,說「司機叔叔,你真好,這麼愛護小松鼠!請你吃我媽烤的蜜棗派。」法蘭克感動地接過糕餅,大咬了一口。咦,奇怪,什麼東西硬邦邦的夾在蜜棗派裡?卡得我牙齒好痛。用舌尖攆了出來,啊,竟是一粒未清除的蜜棗核,搖下窗戶,「呸」的一聲往外吐,無巧不巧正好打在反向車道的保時捷911上。

哇,這下完了。華格納愛車備至,「鏹」的一聲,什麼玩藝兒砸到我的前車玻璃?還留下一道噁心巴拉的黏液。他心情本來就不好,開跑車就圖一個「飆」,現在塞在這兒,只能無可奈何地空踩油門--起碼享受一下引擎低沈性感的咆哮。居然有人這麼大膽,敢丟東西汙穢了我的寶貝車?啓動車窗按鈕,探頭望望旁邊到底是什麼車。無奈跑車本就特別低矮,龐然大巴士的司機連後腦勺都看不清楚,一車的小學生看來也很鬧,該找誰算賬呢?唉,認栽吧!火氣沒處發,還是放空檔、踩油門、享受引擎聲浪--別人羨,自己爽。這可惹惱了他車後25年車齡、一修再修的老福斯。

老福斯的車主愛麗絲本就是激動環保人士。她也趁著塞車無聊,正在吃自己烤的蜜棗派。她的食物向來強調有機、少油、少糖,每天不知花多少時間在垃圾分類、回收資源上。平時若不是非常必要,一定走路或騎腳踏車,絕不開汽車。就算非得搭車,也儘量使用大眾捷運系統。無奈住在森林小鎮,大眾捷運系統很不發達,何況蜜棗遊樂市集時段,就連公車都塞車。為了去大城市辦事,今天不得已,非開車不可。就挖出25年不淘汰、牌子老品質好的福斯--方向盤超重、窗戶卡住很難搖下來,雨刷下雨的時候不刷,不下雨的時候猛刷,收音機每轉一個彎就會自動換台--除此之外,從沒讓愛麗絲失望過。他最受不了那些開大車、跑車的愛現族,特別是現下森林省道內塞滿了車,不知已排出多少廢氣汙染森林環境!前面這個渾蛋居然還故意猛踩油門放出額外的烏烟瘴氣。愛麗絲擇善固執、仗義直按了兩聲喇叭警告前車。

這兩大聲喇叭可嚇壞了正要過馬路的小松鼠。最近托蜜棗遊樂市集之福,松鼠家族可忙乎了,甜甜圈、糖葫蘆、炸薯餠和棉花糖被人們扔得一路一森林,松鼠們就忙著撿。祖先那種只靠拾核果過冬的上古日子早就過去了!現代的松鼠,冬眠日子裡,吃食可有變化了。只是松鼠族一直沒搞懂為啥,牠們的平均體重年年劇增,爬樹、跳枝頭的能力則大幅度減退,小松鼠從小就被餵食人們丟棄的蛋糕和薯條,看到堅硬的核果,任爸爸媽媽怎麼說怎麼勸,撇過頭就不肯吃,然後各個都得了「過動松鼠兒症」--明明看到一馬路的車,還是瘋瘋癲癲地衝過去。

小松鼠被兩聲「叭!叭!」震得暈頭轉向,忘了該跑哪兒了。踉蹌之餘他本來抱著的蜜棗派也掉了,只是顫抖地在車間鑽來鑽去,大巴士裡的小女孩第一個探出頭,喊著:「看,松鼠,松鼠啊!」接下來一整排的孩子都擠到窗戶邊來,伸出頭要逗松鼠,不少孩子還刻意往下扔軟糖和派皮碎塊。夾在大巴士和眾多車輛的間隙中,呼吸的儘是油煙廢氣,小松鼠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媽媽呀,媽嗎妳在哪兒呀?」著急躊躇之際,忽然從天而降一個大網子,不由分說地將小松鼠網入。開「愛心動物之家」貨車的小伙子吉米,塞車無聊,一邊咀嚼他的蜜棗派,一邊從側後鏡觀察迷途小松鼠。看到牠遲疑不前,心想,這是我該出動的時候了--一網就網住了這肥胖驚愕的鼠輩。他開了貨車後門,裡面都是現成的籠子,籠子裡有小兔子、野狗和野貓,他把網中掙扎的小松鼠扔進關有小兔子的籠子裡。

蜜棗派
「愛心動物之家」是非盈利單位,家裡想養寵物又買不起昂貴品種的,就去那兒抱一隻回來。可是吉米有的時候也自作主張,把一些他捉到的罕見畜生賣到貴族寵物店。嘿嘿,他想,這隻肥松鼠肯定可以賣個好價錢。

車子繼續緩慢移動。吉米、瑪麗翁、華格納和愛麗絲都在聽車上的調頻台,報導最新森林區塞車狀況。記者臨時插播:一個小朋友在遊樂市集內,邊走邊吃蜜棗派,一不小心咬下了停有黃蜂的糕餅邊角,黃蜂則狠狠回咬了小朋友的舌頭。現在小朋友有過敏現象,竟在摩天輪上昏厥過去。托兒所老師已叫了救護車,請森林省道上的開車朋友聽到救護車警號儘量讓路,畢竟救命要緊。這時從森林彎路的盡頭傳來「喔噎、喔噎」的救護車警號聲,縱使車輛挪移困難,還是配合地靠往兩邊讓路。

看著救護車閃著藍燈,呼嘯地開過大排長龍的車陣,每個塞車的駕駛人都暗自願望:把自己的車頂也安裝個警號閃燈吧。但是無奈,他們一邊看錶,一邊詛咒,還是一邊吃蜜棗派⋯

2011-09-09

另類告別式

去參加一個告別式,就走進了一個人群文化。

澆鑄工人的葬禮上,平時攪拌鋼鐵岩漿的硬漢,把一手放在聖經上,為老同事的亡魂祈禱。教堂裡的回音大,老牧師台前「嗡嗡嗡」地說什麼書什麼章節來著,被機器震壞的耳朵一個字也沒聽懂,總之跟著喃喃唸。彆扭的西裝下是年老萎縮的肌肉和刺青,臉上的污漬不知是一直沒抹乾淨的機油,還是刮不勝刮的鬍渣?哀傷的眼神配上油亮的頭皮,是長年來熔解爐逼出的汗水?還是老淚縱橫,揩得一臉一頭的眼淚鼻涕?

老花匠的葬禮上,鄉親們各個面容哀戚。小鎮裡誰家院子的籬笆、水塘沒給老花匠打理過?送葬人群各個從自家院子剪了枝梔子花或櫻桃梗,將枝葉花苞插在棺木上。告別式後慣例總有咖啡甜點,花匠娘早就化悲痛為力量,烤了一個個蘋果派、櫻桃派、棗泥餅和梅子布丁,糕餅裡的果子都是花匠生前一手栽大的。親友嚥下甜甜糕點,心中的空蕩和思念似乎也略略得到補償。

跑向未知數的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珂爾絲汀的告別式不同。珂爾絲汀是什麼?該怎麼定義她?她的職業難以界定。她大學念過阿拉伯語文、希伯來語文,後來在蘇格蘭混了好多年。十八年前,她在前東西德交界處--鳥不生蛋、雞不拉屎的曠野開了家活動中心式的青年旅舍,取名叫「破鑼汄水車」(Proitzer Mühle),專門接待一些另類族群的聚會,所以算她是旅舍老闆娘?是環保人士?每年領著一大群無業游民,沒日沒夜的坐在鐵路的梗木上,抗議傾倒核廢料,最後讓警察用高壓水柱驅散。是土風舞老師?她熱衷蘇格蘭方塊舞,男舞步和女舞步都瞭然於心,一跳就是一整天,完全不會累。合唱團歌者?最喜歡唱的是嗚哩哇啦的非洲還是澳洲土著歌謠,聽久了覺得有一身的泥土塵沙味。攝影家還是旅行家?拿出世界地圖,數數她沒去過的國度應該比數去過的快。她結婚了,配偶也是女性,她是女同性戀者,終身只愛一個海珂。她設計網頁,砌牆修水管。帶一只攜帶式瓦斯爐和輕便背包,就可以在山野裡渡日。可是打開她一櫥櫃的衣物,盡是鑲花邊珠珠的晚禮服--她喜歡參加舞會,對中古世紀角色扮演派對特別有興趣,但是平日不修邊幅,灰白的長髮及腰,像神話裡的森林魔女。魔女在塵世間玩了四十九年。

這是葬禮嗎?送葬告別的親友穿戴得像是參加化裝舞會。大廳中的棺木綴滿了鮮花,海珂是珂爾絲汀的愛人、丈夫兼老婆,她穿得花枝招展,她說,這一身禮服是珂爾絲汀和她結婚那天穿的,而躺在棺木裡的珂爾絲汀,穿的也是婚禮上海珂的亮片禮服。

羅賓是青年旅社的合夥人,跟他的名字真相配,他打扮得像羅賓 · 漢,背上還背有弓箭套,屐著像彼得 · 潘的尖軟皮靴,頭上插著羽毛,一蹦一跳地來到珂爾絲汀的棺木前,沒說話,左掂掂右踮踮地拉起了手風琴--吉普賽人的流浪曲調。以前珂爾絲汀聽到這曲調,就手擲響板、腳踏釘鞋、嘴咬玫瑰花枝地扭腰跳了起來。據說羅賓原來是明星研究所畢業的電機工程師,但是過不慣企業界朝九晚五的競爭生活,遇到了珂爾絲汀和海珂這兩位女中豪傑--豪邁過那些開跑車、刷金卡的經理工程師,就豪邁地加入了曠野青年旅社的經營行列。他戴著哈利波特的圓眼鏡,卻有甘道夫的炯炯雙眸,而且文武雙全,在「破鑼汄水車」愛上他的落魄女人不勝其數,他卻在林子裡的高大栗子樹上蓋了個大樹屋(tree house),大樹幹直接穿過樹屋的地板和天花板,他蹬著軟麻繩梯,三兩下就登上了二十來米的樹屋,以鳥瞰姿態俯望大地,一次次地逃避和沈思--和珂爾絲汀、海珂肝膽相照的情誼比來,那些捉摸不定的男歡女愛真是毒藥!沈思後,他總是得到這樣的結論。

珂爾絲汀走的當天陽光和煦。海珂說半年來珂爾絲汀雖然接受化療,但反應良好,偶有暈眩,卻稍縱即逝,她繼續參予環保抗核活動、舞蹈、旅行、攝影、接待了一連串的輔導團體⋯。她一早去湖裡游了一圈泳,又去森林採集了一簍子的野梅,把野梅攤在戶外的早餐桌上,對海珂還有幾個輔導員說,「剛採的,吃吧!」陽光灑在早餐桌上,灑在她的身上,她手握著熱烘烘的咖啡拿鐵杯,心臟就悄悄地停止跳動,再也沒醒來過。

「這樣的死法實在酷斃了!」跟她跳土風舞的碧兒姬特穿著大蓬裙,從人群眾喊了聲,「這種酷斃的死法只配妳!因為只有妳,勇於照著自己的旨意活!」說著她光著腳丫,踏著方塊舞基本步伐踱到棺木前,拉開大舞裙,有模有樣地行了個淑女禮。她的喊叫和舞步把追思群眾嚇了一跳--什麼是照自己的旨意活?做女同性戀、過著離群化外的生活?那我們呢,是跟著主流脈動的時代主體?還是隨波逐流的芸芸眾生?我們有清醒地活過所謂的「自己旨意」嗎?

音樂開始,聚光燈打在鮮花簇簇的棺木台前,霎時間弄不清楚這是葬禮還是回到了莎士比亞的仲夏夜舞會。

棺木放在平時用來運送稻草的推車上
接著渥夫崗也上台,他把自己打扮成遊唱詩人,一襲長袍,頭戴桂冠。他為珂爾絲汀做了首長詩,兩位搭檔為他吹直笛和彈吉他,訴說的是如何在「破鑼汄水車」參加輔導團體,認識珂爾絲汀、海珂和羅賓,從而走出陰霾,重新找到生命動力。他的吟唱時而幽怨哽咽,時而鏗鏘有力,不仔細聽的話,還以為他娓娓道來的是奧德修斯歷盡艱辛返鄉的冒險故事。

一個接著一個上台,在棺木前又說又唱又跳,珂爾絲汀的軼事連連,她就在各家帶來的十八般武藝中,再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喚醒了在場百餘人的「自己旨意」--每個人都默默地死了點,又默默地重生了點。重生的那一點是模糊的「自己旨意」。

滿園的向日葵忽然憔悴 壓克力顏料  Cindy
然後四部合唱團和著鈴鼓從大廳後傳來,珂爾絲汀原是他們的團員之一,他們輪唱,「諾亞那,諾亞那,提泥諾亞那,沛祖魯,諾亞那」,重重疊疊,高高低低,一遍又一遍,據說是非洲土著語,說的是,「走向天堂的路上」,歌聲中六個大漢抬起了棺木,珂爾絲汀她弟弟安德烈也加入大漢,抬起他唯一的姐姐。安德烈就是那種羅賓看不順眼的經理工程師--開跑車、刷金卡。可是珂爾絲汀向來愛護小她八歲的弟弟,安德烈則崇拜他姐姐。大漢們把棺木抬向門外平時用來運送稻草的推車上,再趨步推往墓地安葬。推車旁,穿蘇格蘭格子裙的男士吹起曲調抽象的管風琴,人群踏著舞步,哼著「諾亞那」尾隨在後。林子裡吹來陣陣風浪,樹葉落滿地,滿園燦爛的向日葵忽然憔悴頹喪。

去參加一個告別式,就走進了一個人群文化。德文中的「告別式」叫做 Trauefeier--哀戚慶祝會。這是什麼吊詭?哀戚該怎麼慶祝?

歡慶過生命的人,且給她手足舞蹈地唱一個歡慶的哀歌!這就是另類告別式吧。

2011-09-01

愛情的火焰

山石路邊有「禁止高聲喧嘩,以防墜石」的標示圖樣。但是,「炙熱的愛慕」蠱惑了我,我們的爬山腳步是為了尋找冰河中繼續燃燒的戀情!三千米的山石中竟能撿到幾十萬年前的鸚鵡螺深海化石,海枯石爛豈是神話?我無法自己,一直唱,一直唱,先是小聲地哼。可是在萬古不化的冰川附近,雜草不生的亂石堆上,我無法抑制激動,引吭高歌。

這一唱, 先是些許微弱的窸窣聲,然後大塊的石壁緩緩裂開,帶著細碎石頭裂片,以千鈞之勢往下墜。它比史佳樂歌劇院滿座的掌聲還要震耳欲聾,以致我霎時間陷入妄想的無限陶醉。當安德烈使盡全力摀住我的嘴,並將我拉開時,最後一聲高音還在灰石中盪漾:

愛情的火焰將我燃燒,我的靈魂狂喜,教它永不熄滅,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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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火車 壓克力顏料 Cindy
山中火車  壓克力顏料  Cindy
在阿爾卑斯山的主軸裡面盤旋,國界沿著彎曲的山嶺,將一邊分為瑞士,另一邊意大利,路邊的指示標一會兒歡迎我們進入歐盟(意大利),轉兩個彎,又歡迎我們進入瑞士。山巒的起伏景色是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讚嘆,山峰頂端的白雲和山峰間的層層白瀑布像是將寰宇加了箭頭標明:天,地。偶見松林和巨石間「磬罄蹌蹌」爬山的齒輪火車,不禁懷疑,是我進入了梅克林(Märklin Modelbahn)模型火車世界,還是模型火車進入了我的世界?

這兒的人,語言文化上似乎也像飄泊在大山間的雲朵山嵐--搖擺不定,意大利文中夾有德文;不遠處的德語區居民,講起德語也時不時參意大利文。即使是深山偏僻,山中的住房小院仍是理得整齊得體,窗前陽台盡是簇新的花束,而且打掃得規規矩矩--這像是德國性格。講到吃,卻喜食生牛肉、橄欖油配略焦的吐司--這又像意大利。

三天前把孩子送去上夏令營,安德烈和我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兩人世界。可是,少了後座孩子無休止的喧囂,忽然好安靜,安靜到我們不太知道該跟對方講些什麼,看樣子十幾年磨下來,我們忘了怎麼眉目傳情,也忘了如何甜言蜜語。安德烈開車,車子音響裡放的是他的有聲書,講的是經濟管理學。我戴著耳機聽著片語發音,一邊翻著「意大利旅遊用語手冊」,口中喃喃練習。安德烈一邊手握方向盤,一邊蹙著眉頭在操縱儀表上按來按去,我扯掉耳機問他怎麼啦,他說自動導航系統似乎出了問題。不管怎麼開,怎麼按,螢幕都顯示「偏離方向」。本來陽光耀眼的,誰知幾個迂迴後,車子駛進了大霧,路邊的指標也看不清楚,良久良久,前無來車,後無跟車。我們的肚子咕咕叫,不知是開多了山路所以頭昏腦脹,還是真的餓了,總之胃裡很不舒服。見不遠處的路邊一幢小屋,門口寫著'Ristorante'。雖然搞不清楚這會兒到底是在瑞士還是在意大利,該付歐元還是瑞法郎,且停車進去瞧瞧。

外面霧濛濛陰溼,推開門室內昏暗更讓人略微卻步。但是沒別的選擇,看樣子我們在深山中迷了路,非得找各地方休息一下,補充元氣,借本大地圖來好好研究研究路線。穿過中堂後有小院,沒別的客人,也不見主人。我們肯定是來得太晚,午膳時間已過,在這深山中要吃頓熱食還得碰運氣。前張後望,把我能想起的各種語言「對不起,麻煩點菜!」都喊一遍。還是沒人來招呼我們。  

管他,先找廁所去,這一路顛顛簸簸彎彎曲曲曲,還真顛得我尿急。從小院折回中堂,這回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環顧四週,才發現一屋子一牆壁的山峰照片,照片泛黃泛黑,但仍看得出來是登山隊攻頂的紀念照--登山壯士們各個裝備齊全,在山峰上插上一只巨大的十字架,證明上帝眷愛,征服了大山,驕傲地扣下快門留念。也有油畫或素描畫,看來年代久遠,畫布磨損,筆跡滄桑。

上完了廁所,還是不見主人,且向角落的一疊看似菜單的簿本走去,即使沒丁沒廚,看看他們賣什麼菜色也能在意識中解解饞。翻了兩下,極度失望,才發現不是菜單,而是上世紀中葉的老舊剪報。安德烈也來找服務生,沒人應聲,但見中堂的酒吧擦抹整理得乾淨,生啤酒桶的閘口還冒著沁涼的小水珠,架子上一排洗淨擦亮的啤酒杯。沒人,只好自助服務,他拿了酒杯對准了閘口就斟起了黃金色啤酒。大口啜飲,上唇留下一圈勾人饞涎的泡沫,我說,也給我來杯吧!
登山英雄  水彩  Cindy

喝啤酒,翻剪報。安德烈本叫我別亂翻,我說放在這兒本就是要給客人看的。那好吧,他也湊過頭來和我擠著看。剪報有德文的,也有意大利文或法文的,大概說的都是登山隊的英勇事跡、山難搶救紀錄,還有報導及表揚滅頂的成仁烈士。不論剪報是什麼語言,在主標題或黑白照片旁,一個名字一再出現:西蒙 · 摩羅。

最後一篇剪報是西蒙 · 摩羅和隊友出征「白峰」。剪報旁還貼有一張泛黃鑲白花邊的黑白像片,像片裡是相擁的年輕男女,背景的大山無比尖銳壯碩,姑且猜它就是白峰吧。像片白花邊的邊角標有手寫日期:1973年5月。

我們在吧台後面又找到了大塊長條麵包,覆蓋在格子布下,似乎還不太乾硬。麵包旁的玻璃罐裡有黑色醃製橄欖。雖然跟我們原來想吃的蔬菜濃湯或奶油焗通心粉相差甚遠,將就著啤酒也還不錯。我們這樣吃著,一邊翻著牆角一疊又一疊的舊剪報或老雜誌,抬起眼來和對方相視一笑,一種熟悉溫馨的感覺漸漸回來了。一本雜誌裡似乎夾著一片硬硬的東西,翻開夾東西的那一頁,又是一篇登山隊的報導,照片裡登山健將一共五人,西蒙 · 摩羅的名字也在其中。可惜文章是意大利文,我臨時抱佛腳學來的意大利文只夠點菜付帳。那個硬東西滑落到地上,拾起來才發現是包在信紙裡的一張老唱片。攤開信紙,是鋼筆字跡:第一行字像中古時代的聖經抄寫文,每個字母都描繪美麗:

Il mio bel foco...

我把唱片從脆弱的塑膠套裡拿出來,吹掉細灰塵,環顧四週,但見吧台後面的置物櫃裡一台老式唱盤機,找到了插頭,插上電。心中忍不住忐忑,我們幾乎聽得到雙方悸動的心跳,像是一起發現了什麼寶藏,說不出的蠢蠢欲動。放上唱片,擺上唱針,喇叭裡傳出陣陣雜音,吱吱簌簌聲中夾雜了沙啞的低音鋼琴,渾厚的女中音跟著出現,我們的手指相互扣緊。先是典型的宣敘調:抽象音節既像在說,又像在唱。然後,主旋律開始了--古典的對稱,古典的熱烈,低沈的琴鍵推起勃勃的熱潮,既強烈又沈著。我拿著手中的鋼筆文字對照著聽,跟安德列說,瞧!這是歌詞。

鋼筆手寫信jian
古典旋律中我們繼續喝啤酒,像玩遊戲似的,想在疊疊書刊剪報中找一本地圖,但是沒找著。從窗戶望出去,濃霧深重,而且下起了蘇蘇小雨。他從皮夾掏出三十歐元放在桌上,說,還是走吧,在這待下去也不是辦法。可是我不想走,這會兒走,要去爬大山只怕已經太晚了,在這兒喝啤酒吃橄欖麵包、翻舊剪報、聽意大利女中音,可不比在外深山中打轉好?我說,坐坐嘛,一會兒店主回來,我還想問他這照片裡的儷人是誰呢。安德列執意要走,只好把翻亂的物件歸位,拿了包走出了山中空無一人的 Ristorante。霧大,山風襲面凜冽,我們相擁而行,可是,剛才把車是停到哪兒去了?他嘟噥了兩句,牽緊我往霧裡走。霧裡的我們踉蹌找路,但是早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因為有一頭腦撇不開的滿牆山峰照片,仔細描繪的鋼筆字跡,黑白情侶照片,還有參著雜音的歌聲:

Quella fiamma che m'accende

我們找不到車,卻見路標「白峰登山路線圖」。

再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竟是一大片墓園。墓園進口處一個大匾:「白峰山難烈士衣冠塚」。朦朧中隱約見得一位老婦人站在一墳前。我們喜見人跡,走到她的背後想問路。但她背對著我們動都不動杵在大墓碑前,對我們的腳步聲恍若未聞。不敢打擾她對死者的追思,只能站在她的身後等她回頭反應。

站在老婦身後,將眼光投向墓碑,啊!我倒抽一口氣,這⋯這是西蒙 · 摩羅的墓!安德烈捏緊我的手,他也注意到了。

西蒙 · 摩羅
生於1938年2月巴瑟  殁於1973年7月白峰
安息吧,征服山岳的軀體已潛入冰河,愛情的火焰在冰河中永不熄滅
永遠 你的 伊莉莎白

墓碑上的字是德文,看死者的出生地,原來西蒙是德語區的瑞士人。

老婦人緩緩回頭,說 buona sera 下午好,我支支吾吾地用「意大利旅遊用語手冊」裡學來的語法問她,「您德語也通嗎?抱歉我們不會說意大利話。」她馬上微笑說德語也行,「那,請問這是哪兒?我們開車在山中迷了路,大霧中竟然忘了剛才把車停到哪兒去了。 」

「沒看到嗎?」老婦人說,「這是白峰登山路口,從這兒可以先搭纜車上山,看你們裝備不齊不全,只夠爬纜車站後的三千米小峰,可以略略體驗一下亂石堆和和冰河的壯觀。去,上纜車吧!」我們才注意到墓園的盡頭就是纜車站。
「那⋯我們的車?」

「你們的車好好地停在那兒,沒人會去偷的。來了這兒不就是要上纜車登山嗎?今天遊客不多不用排隊,纜車一台台都是空的,快去吧!」我們跟著她邊走邊說,這會兒已到了纜車站前。
「纜車不要十分鐘就會衝出這陰雨雲層,上面的天氣應該比下面好。祝你們玩得愉快,下來後歡迎來我店裡喝杯酒。」她略顯倉惶地往口袋裡掏,「哎呀,鑰匙呢?我離開的時候大概連店門都沒鎖⋯」

她撐開雨傘說再見的時候,我們已莫名其妙地坐在急速上升的纜車裡。

先前的不安隨著纜車衝出了雲層而蒸發消逝,霎那間陽光耀眼,山景燦爛輝煌。日漸歸西,遠山天際被染成扣人心弦的橙紅色。巨山層巒將我們環繞,這是完全的兩人世界--沒有孩子,沒有工作,沒有記事本裡的瑣事。我們上升、讚嘆、上升、讚嘆,狹小的車廂外是無邊無際連綿的山峰,無邊無盡的中央是我們--我們是遺世獨立的戀人。一切難以置信,我們相擁,在狹小的纜車車廂內,在無邊無際的交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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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有「禁止高聲喧嘩,以防墜石」的標示圖樣。安德烈撿到一枚碎石遞給我,碎石上有深海鸚鵡魚的螺旋痕跡。這怎麼可能?這可是三千多米的冰河高山!我想到西蒙 · 摩羅,還有他與伊利莎白在冰河中繼續燃燒的愛情。海枯石爛豈是神話?我哼唱起唱片中的意大利曲調,覺得一切前世註定--生命就是燃燒、愛慕和探險。安德烈笑著說,別唱了,小心山崩!我徒步走到冰河上,完全的不真實感,只覺天旋地轉,一腳跳開,咫尺就是雜草不生的亂石堆,石壁寬廣,高聳入天際。壯闊如山,渺小如我,肋骨間有股莫名的震顫,我無法抑制激動,終於忘我,引吭高歌。

山·崩·地·裂,愛情的火焰將我燃燒,我的靈魂狂喜,教它永不熄滅,永不熄滅⋯                                                                             






我炙熱的愛慕,不論你在哪裡,都將永久為你燃燒。但求命運垂憐,將你再次帶回我身邊。你是陽光的萬丈光芒,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求任何其他的光亮!

作曲:Benedetto Marcello
(1686-1739)
演唱:Ci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