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2

雪和我

我六歲的時候在家看電視,新聞上說,合歡山上下雪了,上山賞雪的人潮不斷。電視上播出白雪一灘灘的景象,賞雪的人潮一個個戴著圍巾手套眊帽,圓鼓鼓的樣兒真滑稽,我羨慕地發狂。沒多久前媽媽才唸了床邊故事「白雪公主」給我聽--白雪公主的母后懷胎的時候,一面縫製著小衣裳,一面望著窗外無盡的雪白世界,她就許願:如果生個女兒,但願她有像雪一樣淨白的皮膚,且喚她為白雪公主。我忽然對雪產生了瘋狂的嚮往!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吵鬧,非要爸媽帶我上合歡山賞雪去。

爸媽鬧不過我的執拗,終於抽空開車南下,那時候連第一條高速公路都還沒完工呢,從台北上一趟合歡山談何容易?我們還是不畏艱難地去了,只記得車子越往上爬越冷的出奇。從山上下來的行人手裡揣著一袋袋的白雪,準備帶回家做紀念。(至於回到家塑料袋裡是否僅剩污泥臭水,賞雪的浪漫當頭,誰也不會去想的。)我急得呀!吵著也要拿塑料袋裝雪,但是山腰上積雪不多,根本湊不足一手掌的雪。爸爸說,既然來了,就得再往上開,非看到一片白雪皚皚的山景不可。

Cindy 六歲的時候去合歡山賞雪,一臉緊張的樣子
路邊積雪越來越多,世界冷的面目全非!爸爸的車終於開不動了,我們下來步行。一下車我竟然被不留餘地的冷裂給嚇壞了。爸爸要我蹲在雪堆上照張相,要我摸摸朝思暮想的白雪,我哭了起來--紅皮鞋白短襪裡的腳趾從來沒這樣凍僵過,更別說脫掉手套碰雪了。媽媽把準備好的塑料袋撐開給我,問我要不要裝雪,我只是抱著她的大腿波浪鼓似的搖頭,不要!不要!不要!要回家,肚子痛,要尿尿也要嗯嗯。爸爸說,要尿尿還是嗯嗯就脫了褲子去大石頭後面解決去,我哪裡肯?冰天雪地還叫我光屁股真是要了我的命,一陣呼天搶地後終於大小便失禁,全窩在褲子裡了。臀股間短暫溫熱後,就是巴黏著皮膚的冰涼。

這是我和 雪 災難般的初識。若不是爸媽多年後仍當笑話地講起,我大概也忘了。他們懊惱居然生了個這樣怕雪的膽小鬼!

命中注定,這個怕雪的膽小鬼,日後竟然定居雪國。十八年後的今天,我仍不能說喜歡它,也不想習慣它,但它可不在乎我喜不喜歡、習不習慣。得到山區森林得天獨厚的包庇,它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來德國的第一個冬天,還在大學上語文課程。天氣越來越冷,偶爾飄飄冰雨,眼看就要下雪了,真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一天清早和同宿舍瑞士來的同學一塊兒出門,啊,真的下雪了!天空撒下白花花的雪絮,碰到皮膚的溫熱就消失了,我忽然心跳加速,肚子裡一陣痙攣,掉頭就轉回宿舍。
「怎麼啦?不去上課了嗎?」瑞士同學問我。
「不,不去了,下⋯下雪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這一點點雪,著地就沒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我憂愁地望著不停下落的雪花,六歲時的不安全感一股腦兒地回來了,「你自己走吧,我肚子痛,可能要拉肚子,今天上不了學了。」

大學城裡的雪總是下得很冤枉,下到地上就被下水道的熱氣給融化了。下了半天,公園裡的綠草地上仍是像撒了層小氣的糖霜,堅持不了多久就只剩一片濕嗒嗒。可惜我不能老躲在寢室裡不去上課,只好神經質地把自己包裹得很緊,就怕被雪侵蝕到脆弱又對雪過敏的肌膚。最慘的是,老毛病不改--只要一飄雪,我就得跑廁所。

語言班的老師說,我們來談談雪吧,跟同學分享分享,你的國家下雪的景象如何。我們班上最多是東歐人、俄羅斯和白俄羅斯人,大家爭先恐後地用不靈光的德文強調,哼!德國這一點雪算什麼?我家鄉的雪啊,開門三尺高、四尺高、五尺高⋯,零下二十度、三十度、四十度⋯(越說越誇張!)我們的車子都裝雪鏈!我們出門都坐雪橇!我們每天從凍結十尺的湖泊上溜冰上班上學去!⋯哇,雪的體驗一個比一個高干!

輪到我了,我只實事求是乾乾地說:家鄉不下雪,從沒見過雪。(咳咳,六歲時的「雪災難」只配被我壓抑在潛意識中,還有寫在部落格裡⋯)

想不到我的「沒有雪、沒見過雪」竟惹來最多不可思議的讚嘆,下課時同學都圍過來想多認識我這個稀有動物--二十幾年沒見過/碰過雪的,到底是怎麼長大的?

安德烈說,他的父母邀請我聖誕節一起去奧地利滑雪。安德烈從四歲就學滑雪,是高手中的高手。我同意了,心中有說不出的不祥預感⋯

Cindy 滑雪
那一年在阿爾卑斯山,終於初次見識到了白雪茫茫的銀白世界,我⋯震懾到無語置評。和安德烈還有他的父母在雪地中散步,我每一步都體會到先哲聖賢說「如臨深淵,如屢薄冰」的實質意義。(即使眼前的冰原深厚浩大!)準婆婆摟住我的肩,問我,「美吧?這無盡的純白世界真是言語難以形容的美啊!你不覺得嗎?」我這個亞熱帶長大的小孩不知道該怎麼搭腔,只好小聲嘆息道,「嗯,要是能再暖個三十度就好了⋯」(當時零下十八度!)

滑雪讓我體驗到,原來我有多麼熱愛生命--「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不能因為男友是滑雪高手就把自己摔死呀!雪和坡度有無比的殺傷致命力, 耍帥的結果經常是刹不住,摔得天旋地轉,一身青青紫紫,雪花灌進了領口褲腳,一臉慘白成了名副其實的白雪公主。(死相可沒啃了毒蘋果的那位好看!)

再說,滑雪裝備穿穿脫脫是世界上最麻煩耗時的運動,就算脫掉了兩根過長的滑雪板,穿著硬邦邦的滑雪鞋,走起路來還是像電池不夠的生鏽機器人,而且上個廁所需要的時間足以讓厲害的婦人生個孩子,更何況我一見 雪 腸胃就加速蠕動,越怕來不及脫褲子越是致命得急。

雪可以不滑,可是日子還是要過的。後來,我就搬到了這個冰天雪地的森林小鎮來過日子。

森林的初雪景象  水彩  Cindy
氣象預報總是說,「衛星雲層顯示:平地城市裡下陣雨,四百米以上的高地山區則降雪。」我們拉得弗森林小鎮海拔不多--剛好超過下雪線四百米(421m),從臨近城市翻越小丘陵進入森林省道,好像離開多彩多姿的花花世界而進入了銀白雪國。雪國裡的前輩出門吞雲吐霧兩口,感受一下難以言喻的空氣溼度,就知道,這會兒下的是乾雪、溼雪、適合擲雪球的雪、做雪人的雪、滑雪橇的雪還是造雪屋的雪。不管下的是什麼雪,一旦下得夠久、夠多,來不及剷除,就積得門前小山般高。巨大的雪堆將車子、郵筒、灌木叢、大型垃圾桶一律平等埋在裡面,讓拎著垃圾袋的家庭主婦和旋著鑰匙找車的駕駛爭吵不已:「這雪下面是我的車!」「不不,這明明是塑料回收桶!」鬧了半天,撥開厚雪後才發現,裡面是誰家棄置的沙發,只怪雪太大回收卡車開不進來,擱在路邊大半個月和鄉親父老們玩「猜猜我是誰」。

小心謹慎的德國佬一見積雪多就不開車了,他們說道路變得狹隘,停車場上全被積雪佔了位,而且雪地打滑,剎車不聽使喚,交通事故不斷。可是我,我是初生之犢不怕死,我的汽車剎車從沒讓我失望過,怎麼可能因為區區白雪就刹不住?何況下雪天要嘛不出門,要出門若沒有銅牆鐵壁的汽車保護我,誰知道這愛裝純潔的雪會把我怎樣?我硬是開車出門,路邊鏟雪的小鎮居民看我緩慢輾過雪漬,都用目送「壯士」的眼神祝福我。下坡轉彎的時候方向盤和剎車都背棄了我的信任,左右打滑了幾秒後,就撞上了路邊的石椅。石椅只抖掉了點白雪,我的前車燈卻裂得有如雪花的六角形結晶。

孩子跟狗狗在院子裡玩雪
成人們為了積雪交通不便而傷腦筋,可是一下雪,沒有誰比孩子們更高興的。雖然如此,我仍是很慶幸童年沒在雪國渡過,否則大概早成了瀉不完肚子的自閉兒;以成人的心智來面對雪國的挑戰,以意志力來控制不爭氣的消化系統,多年後的今天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做到了!可是雪國生的孩子真是奇葩,他們總能歡天喜地、手舞足蹈地出去玩雪。只是做媽的就累了,從頭到腳的玩雪行頭可不是開玩笑的,各式各樣的毛帽、滑雪頭盔、圍巾、手套、毛襪、雪衣、雪褲、雪靴、滑雪棉毛褲、滑雪衛生衣⋯玲琅滿目,裝備齊全一個孩子大概需要二十分鐘。當他們像個球似的終於滾入雪地時,做媽的也累壞了。看他們連蹦帶跳地在雪地裡打滾,白茫茫的大地一下子就吞沒了我精心打點的圓球小孩,著實教我不放心,就怕他們被不長眼睛的雪球砸到了下巴、從飛快的雪橇中彈出去,還是抱著雪人太久而著了涼。耳中響起家喻戶曉的德國童謠:‘ Hänschen klein, geht allein, in die weite Welt hinein. Stock und Hut, steht ihm gut, ist ganz wohl gemut...'(小漢斯,自己走,走進寬廣大世界。棍子帽子,很搭配,看他一副好興致⋯)做媽的我有點擔心,也有點羨慕,但願他們雪地遊戲平安。

這個時候我在廚房熬一鍋紅酒燉小牛肉,透過玻璃窗欣賞我院子裡玩雪的孩子,居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

小鎮教堂  水彩  Cindy
黑暗又冰雪封閉的十二月間,最令人期待的就是即將來臨的聖誕節,聖誕節前的四個週末稱為「四旬節」(Advents),每年的第三旬(3. Advent)我都被小鎮教堂請去唱「彌賽亞」裡的聖歌。歌德式老教堂外每一株松枝都閃著晶瑩的雪光,望彌撒的人們穿著長大衣,戴著毛帽手套,虔誠合十地坐在在沒有暖氣的教堂木板凳上,我也穿著厚雪衣,站在管風琴前獻詩。彌撒結束後一位白髮老太太特地攔住了我,她說,「我每年這時候都要來冒雪來聽您的歌,您的歌聲就像熱可可,聽完了下再大的雪都不冷了!」我忽然也覺得一陣暖意湧上心頭,真是讚美創造雪和熱可可的上帝!

從教堂回家,正好參加朋友家的「四旬節咖啡」聚會,大家吃鑲了糖霜的餅乾,並交換小禮物。有人送巧克力,有人送燭台,佩特拉和丹尼爾送了個罐頭給我,罐頭上標明:「人造雪花」,他們一旁補充道,「聽說妳要利用聖誕假期回台灣,又聽說可憐的台灣不下雪,故而送妳一罐人造雪花,讓你台灣的親友也體驗一下雪花飄零的美。」

「謝謝,你們想得真是周到!我會帶到台灣去讓他們見識見識的。」仔細讀一下罐頭側面的使用說明和雪花成分,只見罐底三個偌大的英文字:Made in Taiwan!      


我想,還是讓你們德國人開開下「台灣製造」人造雪花的眼界吧,說不定也把你們嚇得屁股尿流呢!



 ps. 請聽 Cindy 演唱「彌賽亞」選曲 ‘Rejoice Great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