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30

偏頭痛


頭痛,腦子一漲一縮的,右眼的瞳孔後面似乎是疼痛的根源,特別是彎身撿東西的時候,覺得頭漲得幾乎抬不起來了。我幫兒子換了軟布鞋,要他跟媽媽貼面香一下,他手中握著戰鬥機,虛應故事地把臉側過來給我親一個,就跑去丟炸彈了。從幼兒園的大門出來,陽光刺眼地驚人,頭痛更劇烈,我只想找個黑暗的棉被窩鑽進去,但是怎麼辦呢?這一天還有好多的事得做。我掏出汽車鑰匙啓動引擎,皺著眉倒出停車位,頭痛痛得對遠近距離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只知道大街上陽光大剌剌,停了幾台車,實在沒什麼交通流量可言。一手死按住眼凹處的穴道,一手換擋打方向盤,突然,一個失神,「碰」的一聲,我的SUV車屁股撞上了什麼?

完了,心一沈,闖了什麼禍?我趕緊停車下來探勘。是撞到了停在對街的福特,但似乎撞得不重,我SUV仗著高大,車後的保險桿只沾了點灰,用手指揩兩下就沒痕跡了。至於那台深藍色的福特,陽光下鈑金熠熠生輝,看不出什麼明顯撞痕,我頭痛無法彎身作進一步的檢查,僥倖地想,應該沒什麼事吧。有點心虛,眼看左右沒人,趕快跳上了車。什麼都不管了,回家吃藥睡覺去吧。

回家吞了止痛藥,關上門窗靜躺片刻。半個鐘頭後,肯定是止痛藥見了效,比較能移動頭部了,雖然仍覺得有點頭重腳輕。

想到上網查查有什麼治頭痛的偏方沒有。輸入了關鍵字 "Migräne"「偏頭痛」,一下子出現一大堆網站,上百上千的頭痛病患分享他們的病情和療方,提供專治頭痛的另類療法、芳香精油、針灸按摩...不計其數。有人建議每天喝極濃縮的 Espresso 配新鮮檸檬汁,有人建議節食,只靠喝紅根汁加芹菜汁過活,或者,空口咀嚼小茴香或丁香~ 真是用想的就倒胃...一頁一頁的網站打開來看,感覺到地球無情地運轉,無數顆腫脹龜裂的頭顱也被拖著跑,而在我脖子上的那一顆最痛

然後,我打開了一個網站 -- 「偏頭痛徵畫比賽」。請參賽者把頭痛的感覺、徵兆、心情...用色彩線條畫下來,材料大小不拘,並於 X X X 日把繪圖影像傳送到以下電郵址:migraeneexperten@xxx-xxx.com,入選作品將在網際畫廊參展,並付獎金

說不出是什麼的頭痛感覺
壓克力顏料 Cindy


眼看截止日期尚有一週,而目前已參賽的作品大可供人點閱。縱然頭痛仍在隱隱抽搐著,還是點開幾張「頭痛作品」來觀看。有人畫得抽象:一團淤泥,淤泥中彷彿是一個待爆的定時炸彈;有人畫得具象:瘦弱男人的畸形頭殼被虎豹豺狼踩在腳下蹂躪。有人畫了一片藍紫茫茫,茫茫的中間散布著灰白灰黑的色塊,說不出是什麼。於是我開始翻出色筆紙張,著了魔似的動筆開畫。其他行事曆上該趕場的約會一下子變得輕於鴻毛 -- 眼前舉足輕重的只是把我的頭痛畫出來,或者說,我的頭痛逼著我把它畫出來。 晦暗的膨脹首先不由分說地跳到畫紙上,然後是糾結不清的線條,把晦暗的色塊紮在一起,又扯裂撕碎。哪兒跑出來的惡作劇小鬼再猛踢猛踹一番,抽象中似乎漸漸出現了具象:一屋子散亂、來不及整理的積木、小汽車、玩具,中間還有破碎糖紙、吃完未扔棄的優酪乳塑料盒、洗完未理待熨的襯衫、內衣褲和襪子、小朋友的慶生Party、氣球、彩帶飄滿了一整個房間...
餘震地帶 的作品 壓克力顏料  Cindy

畫著畫著,頭痛離開了我,全跳到畫紙上去了。畫紙上盡是汙濁混亂的塗抹,看起來一副傷腦筋的模樣。我拍了照,把影像傳到徵畫比賽的電郵網址。仔細看了一下,其他參賽者都用「頭痛藝名」報名,像什麼「餘震地帶」、「故障大冰箱」、「煩心刺蝟」...等等,我想了一下,在參賽者姓名欄中填入「走音 Disco -- 如果我頭裡面掛個霓虹燈招牌,專門吸引不按節拍扭動的遊魂舞棍,混著破鑼爛鐵的重金屬搖滾、飆不上去的女高音嘶喊,大概就該這麼叫吧。

煩心刺蝟的作品 壓克力顏料  Cindy
下午從幼兒園把孩子接了,拖著兩隻精力旺盛的小猴子去買菜,一隻坐在購物車裡,一隻牽在手上,一上一下還是鬥不完的嘴。提了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小兒子問,「媽媽,妳看,停車場上有警察耶,他們在幹嘛呀?」是啊,警車的巡邏燈仍閃爍著,穿著制服的兩位警員斜倚在車邊,一個講著對講機,一個翻寫著他的記錄簿。我說,「喔,警察叔叔是在管理治安,看看有沒有壞人在此地出沒。」我拿出了汽車遙控鎖,「嗶嗶」兩聲把我的車子喚醒,兩位低頭的警察似乎也被喚醒了,他們的警車居然就停在我SUV的旁邊!看著我牽著孩子走近,警察的目光緊盯著我,終於,他們衝著我開口了,「您是這輛車的車主?」我詫異地點頭,「請出示您的駕照行照。」我照命令行事,他們又說,「今早您是否在拉德福路上撞到停在路邊的一台深藍色福特?肇事後眼看四下無人就不負責任地逃逸?」

「我...」我嚇得手腳發軟,「是的...可,可是我有下車來檢查,確定沒事才開走的。」
「提供線索的赫特先生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您下車來看了看。赫特先生住在拉德福12 號,整個撞車過程他都從他家二樓的窗戶內拍攝錄影下來。福特車車主哈瓦德先生之後發現了他車子的右後門下方凹陷一大塊,在鄰里間到處詢問有沒有人看到是誰撞了他的車。赫特先生出面提供線索 -- 他記錄了您的車型車號,又播放了您的撞車實況。說真的,這麼空曠的大路,天氣又晴空萬里,您是怎麼開車的?怎麼會直直地把車倒撞到停在路邊的車?」聽他說得,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又說,「我們花了若干個鐘頭,從檔案中找出此車號的註冊車主。十五分鐘前有同事恰巧看到停車場上停了我們正在找的SUV,我們就站在這恭候您的大駕了。」

「媽媽,」兒子問,「妳就是警察叔叔要抓的壞人嗎?」
天啊!我真的就是警察要找的壞人嗎?這個世界真是法網恢恢,連小蘿蔔頭如我,開車倒個車都會被陌生人攝影記錄,太恐怖了⋯

頭痛又回來佔據我。警察接著說,車子的損壞修理費用會由保險公司負擔。但是我肇事逃逸有憑有據,而福特車車主哈瓦德先生既然報案,現作為刑事案件處理。我這個「被告人」也已經遭逮獲,在法院判決以前不得遠行,請回家靜候法院訴訟出席通知吧。

被囚禁在走音Disco的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我這個「被告人」,曾經立誓要在遙遠的歐洲做一番事業、光宗耀祖,怎麼會淪落到如此下場?為了懲誡自己,也為了保持清醒,開始嘗試喝濃縮兩倍的 Espresso 加檸檬汁,或捏住鼻子,吞嚥現打的紅根芹菜汁,實在憤恨不已的時候,就拿出色筆來,再畫頭痛圖,圖裡有上了手鐐腳銬的階下囚女人,一臉空洞地被關在喧囂的「走音 Disco」監獄裡。畫完了管他截稿日期是否已過,全寄去參賽郵電網址,我甚至不再感興趣別人畫了什麼,何時公佈得獎名單也完全無所謂。

然後,法院通知來了。一個禮拜後下午3:00請攜帶身分證出席梭林根的地方法院出庭。法院建議我也找一位個人辯護律師。

我的辯護律師布萊德八戶先生身高估計超過兩米高,體重大概超過150 kg,肚圍大到我覺得抬頭仰望他時,只看得見龐大肚圍而看不見律師的臉。也或許,我羞慚到根本不敢抬頭望他的臉。他說他想瞭解一下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我說,我知道我錯了,但是,那天我嚴重地偏頭痛。陽光又刺眼到我完全是失去了辨識遠近距離的能力。

「啊,您有偏頭痛啊?」他銅鑼搬的質問忽然轉為低音大提琴的溫柔感性。
「是的,而且出事當天痛得特別厲害⋯」我囁嚅地為自己辯解。
「這真是個棘手的病症呢!我個人也是其病受害者之一,頭一痛起來,真是什麼事都做不了,更別說開車了。」想不到巨人布萊德八戶先生也和我同病相憐。他想了一下,從手提箱裡翻出了一份什麼文件傳單交給我,「有空的話,可以試試這個治療中心,電話地址網頁都印在上面,您可以看看。」我像接過聖旨般恭領傳單,然後他拍拍大肚子,說,「那,我們下禮拜法院見。」

我不經意地翻看傳單上的字樣:「⋯協助您改進您的飲食作息、舉辦定期小組談話治療、檢驗您身體的酸鹼度⋯有興趣者,請洽⋯或郵電:migraeneexperte@xxx-xxx.com」,天啊,這個電郵網址怎麼如此面熟,過去這一個禮拜來,我已經傳了數幅「走音 Disco」的繪畫作品過去。

我決定跑一趟傳單上的「偏頭痛治療中心」。治療中心就在梭林根,跟兩天後我就要接受法律制裁的地方法院不遠。我嚥下喉頭中苦澀的紅根芹菜汁之餘味,堅強地走過地方法院大門,隔壁的那一棟樓就是「偏頭痛治療中心」。推門進去, 只見裡面的門上掛了一個牌子:「診斷中,請稍候」。旁邊的一排長板凳上只坐了一位瘦小清癯的男人,於是我也坐了下去。

男人斜過頭來瞟了我兩眼,嘆了口氣,說,「您也來了呀?還是開那台SUV嗎?」
「是⋯是的,您是?怎麼您認識我?」我著實嚇了一條。
「喔,不好意思,敝姓赫特。」他伸出手跟我相握,「那天我站在二樓家中的窗口,手拿攝影機,把您倒車撞車的經過全錄了下來。後來,哈瓦德先生到處打聽有沒人看見是誰撞了它的福特的,我就把帶子提供給他。」原來是告狀的那廝!
「可是,您為什麼那天會正好站在窗口錄我的撞車實況呢?」
「唉,偏頭痛的病患總是太主觀,覺得自己的煩惱無止無休、處境山窮水盡,世上怎會有人更慘?直到腦細胞承受不了,神經搭錯線,就讓你痛個呼天搶地哇哇叫。」他答非所問地說。
「喔,您也偏頭痛?錄我撞車就會比較不痛嗎?」頭痛的偷窺狂大道理倒不少哩!
「是啊,我從頭痛那裏學來的一課就是:要學會置身事外,學會觀察。觀察周遭其他人事物的運作,甚至能做到旁觀自己的『痛』。痛是痛,你是你;痛不是你,你不是痛,力量就出來了!這要靠修煉啊!」
他講得很玄,可是我好像懂了點,「所以,」我問,「您錄影是為了練習觀察?而我正好被您觀察到?」
這個時候,護士打開診斷室的門,呼叫:「下一位,赫特先生。」
赫特先生起身離開長板凳時,又掠過頭來跟我說,「祝您好好觀察!後天法院見,我是出庭證人喔!」


我有點等得不耐煩,又覺得事有蹊蹺,起身到處轉轉,看到長廊盡頭的一個門上牌子寫著:「資料處理室」。我且推門探頭瞧瞧。但見偌大房間內置滿了機器,四面牆上都是大型電腦螢幕,螢幕裡畫面不斷轉換。畫面裡什麼都有,有森林裡的弱肉強食、有城市裡的交通擁擠、有沙漠風暴、有海嘯地震⋯畫面的底部都附有文字記錄。匆促的片段閃過,似乎是我那天從幼兒園出來的撞車實況錄影--嚇了我一跳。。忽然,畫面轉成圖畫-- 無數幅繪畫作品,而且,居然還有「走音Disco」的頭痛作品!底下的文字記錄是:x 月 x 日下午3:00 梭林根地方法院!


我衝出「偏頭痛治療中心」,先播布萊德八戶律師的事務所號碼。他一接電話我劈頭就問,「你到底介紹什麼治療中心給我?為什麼他們的資料處理室裡有『走音Disco』的繪畫作品?為什麼他們知道我法院的出庭日期?」
「是您哪?您不要擔心,我一切都為您準備得很好,我跟哈瓦德先生談過了,他也很同情您的偏頭痛病症,他自己也痛了好多年,後來去了一趟『梭林根偏頭痛治療中心』就好了。而且他的車子沒什麼大礙,也同意撤銷告訴,後天出庭只是一個形式,我估計法官只會跟您曉以大義一番,就沒事了。」
「謝謝⋯可是,我不是在跟您說這個,我是說⋯」
「您的頭還痛嗎?好多了吧?」我握著電話想,是的,一點都不痛了,是Espresso配鮮檸檬汁,還是紅根芹菜汁奏了效?還是⋯
「您的畫畫得真不錯呢!告訴您一個秘密,上帝有的時候也會頭痛,祂也在不斷的訓練自己--只觀察,不介入!不然祂頭要是痛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哈哈哈⋯」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跟著傻笑。
「您不要擔心啊!我們後天3:00法院見!」
頭痛的被告人 油彩


兩天後我居然坦然出庭,生平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後一次)做「被告人」。我告訴自己,「觀察!」,就像在家看電視裡的'Boston Legal'的出庭場景一樣。沒想到大家都對我很好--沒有辯才無礙的律師硬要說服陪審團判我「有罪」。事實上,根本沒有陪審團。慈祥的法官大人這樣作了結尾語:「誰都可能會一時失神,念在她當時身體不適,又是初犯,且肇事不嚴重,當事人也都願意言歸於好,本庭決定不做任何處犯。」然後在場的警員、記錄、證人赫特和受害人哈瓦德先生都主動來跟我握手。


布萊德八戶律師跟我擠了下眼睛,離開法院的時候,他搖下車窗交給我一個信封。


「無罪釋放」的我怔忡地站在法院門口的階梯上打開信封。裡面是百元歐元禮卷,恭祝「走音Disco」榮獲頭痛繪畫比賽頭獎!

2011-11-15

北環賽車道 Nordschleife


原著:Andre Kuhn 安德烈 · 庫恩 客座發表
翻譯:Cindy Kuhn-Chuang



http://www.youtube.com/watch?v=chxpKUkHvg8


秋日的艷陽天下午,五點十五分,車不多。柵欄優雅地升起,起跑道敞開在眼前。終於,只有我和我的GT 2 RS,可以獨佔這條世界上最完美的道路⋯

首先應付前面幾公尺狹隘又多角的彎曲道路,然後,整條燦爛輝煌的賽車道都供我冒險暢行。

一檔--踩足油門--二檔--踩足油門--三檔--踩足油門--四檔⋯短短不到十秒鐘,時速已加至 200。一經過路標「安東尼奧櫸」(Antoniusbuche)就急速切換到左線道進入下降路段,賽車手首次感受到強力擠壓而不可自己地被釘入座椅⋯擠壓狀態中,還得把剎車踩緊了,通過第一個路障,上二檔,輕微的右轉彎後是突然的極度左轉,再猛駛入右面的轉角。轉彎時,踩油門的右腳得小心地控制後輪的離心力,以維持幾乎抓不住的地面附著,使後車身恰恰不至彈起。通過下一個窄角度急下坡左轉彎前,最多能把引擎短暫地推到三檔的高轉速,就又得全面剎住。每開一圈到此,多少就感受得到你的輪胎承受能耐還剩多少,你的副駕駛員臉上是否還擠得出笑容,或者已經在掙扎抽筋、眼中吶喊著驚懼⋯

這裡是「北環賽車道」--賽車道中的傳奇,1927年誕生於若干道路工程師的瘋狂臆想症(真是感激他們!),它全長20.832公里,盤旋迂迴在科隆南邊、景色多姿的艾菲爾山區(Eifel)。北環賽車道不但獨一無二,而且是世界上任何跑車手都競相征服的終極目標。七〇年代著名賽車手尼基 · 勞達(Niki Lauda)在北環賽車道的「山工廠」段( Bergwerk)發生嚴重車禍後,世人認識到,只要溼度過高就能致使某些路段結冰溜滑而導致致命事故,從此因「安全顧慮」關閉北環賽車道作為F1公開賽車跑道,而北環道卻為它的「難以被駕馭、被征服」名聲大噪。

安德烈和他的愛車遙遙領先

任何賽車手都知道,對北環賽車道抱有一定劑量的「尊敬」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哦不,不需要恐懼,因為恐懼和缺乏尊敬同樣致命。帶著一種挑戰巨獸的敬意就好--你清楚它的危險、它的能耐,但是你知道你能馴服它,只要你意志力夠強,就能隨時控制它。由於逃生坡道設置不多,過不了今日安全設施水平的關,所以再也不會有人去建造第二條類似的賽車道。但正衝著它是世界的僅有,你就抗拒不了它致命的誘惑,你知道在此,若想把跑車發揮到性能極限,就得付諸每一秒鐘的全神貫注。

賽車手「暱稱」它為「綠色地獄」,而繞行「綠色地獄」一圈大概需要七分半到十分鐘,不過得強調,八分鐘以下通常只有世界一級車手配備一級車種才達得到。(尼基 · 勞達和他的法拉利創下的世界紀錄至今仍沒人能打破:6分58秒)北環道為世界上一般賽車道的三倍長,而且盡是極誇張、足以將任何車種逼至極限的起伏路段。曾經有人粗略地比喻過,在北環賽車道上每前進一公里,相當於在一般道路上開了五十公里的路。也正是因為如此,任何大車廠在推出牠們新款式的樣板車時都得來此試車,試車數據公佈後才進入大規模生產發行。

在這兒開了五百來圈後,車手們實質體驗到「謙卑」的意義,對那些職業賽車手的能耐心悅誠服地膜拜。每一米路都印在他們的心中,每一個傾斜升降都將被完美而小心地利用。初試的業餘車手總是感到不可思議,到底其他車輛是如何在一次又一次的連續彎道間超越又超越的。更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自己的昂貴跑車已早在性能的極限狂吼,而那些車道上同等級甚至性能次於自己車輛的,竟然做得到這麼輕易地超前!?

又開完了一圈,沒出什麼大狀況,何其愉悅!現在可將油門踩到底,駛入「魁得巴哈高地」(Quiddelbacher Höhe),享受一陣媲美飛行的速度快感。這是輕鬆的一刻--完成了一圈的挑戰,車子沒損壞,甚至還超越幾輛車,明顯地把自己推到極限又回來了。

多開它幾圈後這種慣性就不知不覺地深植入骨髓--你就是車!你的感官神經已經突破身體的界限,伸展入引擎和車身周邊。你感覺得到右後方的輪胎已幾乎在附著力的邊緣;你知道穿越障礙物後,前輪的軸承需要行駛幾公尺直線距離,以不致亂了方寸;在地面附著力幾乎〇的狀態下,不論是橫行縱行你竟可如此自在地移動;你的直覺比所有電子儀表或操縱器都更快更准,告訴你貼近極限。其他的知覺和思路此時此刻都不再存在,你就是行駛,你就是跑車,你就是北環賽車道。時間和空間都消失了,短暫的瞬間你只是完全的專注和流動,帶著一種輕飄飄和說不出的自由自在。

和諧和強勁,為什麼只有在北環賽車道才有可能並存?為什麼不會是在別的跑車道上?我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它極其僅有的崎嶇和蜿蜒,也許是天氣使然(2009年底我親身體驗,某些路段陽光和煦,而高地路段卻已白雪覆蓋!),更也許是它有能力將你逼至專注的極限。其實全世界的賽車跑道都各有千秋,但就各方面的強烈性而言,至今仍沒有其他的賽車道能超越北環賽車道的。它是此一領域的最高標準。我衷心願它長存⋯



譯者後序:北環賽車道屬於紐博格林賽車道中的大環。1984年根據現代賽車安全設施標準,把原來的南環和終環合併重建了Grand Prix賽車道,全長4.5公里,作為F1公開賽使用道。北環道和Grand Prix合併共25.378KM,是為紐博格林賽車道(Nürnburgering)。

以下為德文原文:

Nordschleife

17 Uhr 15, ein Herbst-Sonnentag, es herrscht wenig Verkehr, die Schranke hebt sich, die Einfahrt ist frei, endlich allein auf der schönesten Strasse der Welt, nur ich und der GT 2 RS..... Die ersten Meter werden innerhalb enger Polygonen zurück gelegt, dann steht die ganze Strecke in aller Pracht zur Verfügung!

Erster Gang – Vollgas – zweiter Gang – Vollgas – dritter Gang – Vollgas – vierter Gang .... nach knapp 10 Sekunden liegt Tempo 200 an. An der Antoniusbuche vorbei in die Senke, der Fahrer wird zum ersten Mal mit voller Wucht in den Sitz gepresst.... jetzt volles Anbremsen aus der Kompression heraus vor der ersten Schikane bis hinunter in den zweiten Gang, eine leichte Rechtskurve, scharf links und dann ums rechte Eck, mit dem Gasfuss wird das Heck behutsam am Rand der Haftungsgrenze der Hinterreifen um die Kurve geschleudert und man erreicht im dritten Gang kurz hohe Drehzahlen bevor wieder in die abfallende Linkskurve hereingebremst wird. Spätestens hier merkt man ob die Reifen noch frisch sind oder schon nach mehreren Runden nachgeben..... Spätestens hier merkt man auch ob der optional vorhandene Beifahrer noch ein Lächeln im Gesicht hat oder ob ihn schon die ersten Krämpfe quälen und eine beginnende Panik aus den Augen zu leuchten beginnt....

Wir befinden uns auf der Nordschleife, jener legendären Rennstrecke die in Jahr 1927 in einem Anfall von wunderbarem Wahnsinn auf einer Länge von 20,832 km in der regenreichen Eifel-Gegend südlich von Köln in die abwechslungsreiche Berglandschaft gesetzt wurde. Weltweit einmalig und eine Herausforderung für Sportwagenfahrer aus der ganzen Welt. Spätestens nach dem tragischen Unfall in den 70er Jahren von Niki Lauda vor dem Abschnitt „Bergwerk“ wo die Strecke schon bei Feuchtigkeit an manchen Ecken eisig glatt werden kann ist die Nordschleife für ihren Anspruch an Streckenkenntnis und Fahrkönnen berühmt und berüchtigt geworden.

Jeder Sportwagenfahrer tut daher gut sich ihr mit einer guten Portion Respekt zu nähern – keiner Angst, denn dies wäre ebenso fatal – nein, der Art von Respekt die man einem Biest entgegenbringt dessen Gefahr man kennt aber das man doch beherrschen und jederzeit unter Kontrolle halten kann und will. Es gibt nur wenige Auslaufzonen und nach modernen Sicherheitsstandards würde heute nie wieder so eine Strecke gebaut werden können. Doch grade dies macht den besonderen Reiz aus, die Gewissheit dass man sich jede Sekunde voll konzentriert bewegen muss wenn man sein Fahrzeug am Limit auf dieser Strecke bewegen will.

Eine Runde in der „grünen Hölle“, wie die Strecke auch liebevoll genannt wird dauert zwischen 7.30 und 10 Minuten, wobei eine Zeit von unter 8 Minuten nur den besten Sportwagen und Fahrern vergönnt ist.( Der Weltrekord 6:58 Minuten von Niki Lauda mit seinem Farrari hat bis heute noch keiner brechen können.) Sie ist damit etwa dreimal so lang wie jede andere „normale“ Rennstrecke dieser Welt und von derart drastischen Höhen und Tiefen geprägt, die jedes Fahrzeug an die Belastungsgrenze bringen. Eine Faustformel in der Autoentwicklung besagt dass jeder Kilometer Nordschleife 50 Testkilometern auf der normalen Landstraße in der Fahrzeugerprobung entsprechen. Dementsprechend testet jeder große Automobilhersteller hier seine Prototypen bevor sie Nordschleifen-erprobt in Serie gehen können.

Demut lernt man auch dann kennen wenn man nach über 500 Runden mit echten Profis vergleichen will, die hier schon zahlreiche Rennen gefahren sind. Jeder Meter Nordschleife ist dem echten Profi im Innersten vertraut, jeder kleine Senke wird zur Optimierung der Streckenführung genutzt und jede kleine Kuppe mit Vorsicht angegangen. In der Summe ergibt dies einen von Kurve zu Kurve herausfahrbaren Vorsprung der für den Laien als kaum noch begreifbar erfahren wird. Wie konnte der Fahrer vor ihm innerhalb weniger Kurven mit einem gleichwertigen oder gar schlechteren Fahrzeug sich so schnell entfernen wo man sich doch am absoluten Limit des eigenen Sportwagens bewegt?!?

Glücklich ist daher auch jeder der nach einer vollen Runde ohne kritische Situationen wieder auf die Quiddelbacher Höhe einlenken kann und mit Vollgas der Spitzengeschwindigkeit seines Fahrzeugs entgegen fliegt. Endlich ein Moment der Entspannung, wieder eine Runde geschafft ohne eine kritische Situation oder gar einen Fahrzeugschaden, wieder etliche Fahrzeuge überholt und doch auch wieder die eigenen Grenzen deutlich gefühlt.

Nach etlichen Runden der Eingewöhnung geht das Gefühl für das eigene Auto dann auch in Mark und Bein über – Du BIST das Auto, Deine Sinne haben sich über die Grenzen Deines Körpers hinaus erweitert, Du spürst wenn der rechte Hinterreifen an seiner Haftungsgrenze angelangt ist, Du weißt wenn die Vorderachse nach einer Schikane ein paar Meter stützenden Gradeauslaus benötigt um nicht aus der Ruhe zu kommen, Du bewegst Dich so gut wie jeden Meter an der Haftungsgrenze Deiner Reifen in Quer- oder Längsrichtung und Dein Gespür für das Fahrzeug sagt Dir schneller und präzisier als jedes elektronische Regelsystem wieweit Du Dich an die Haftungsgrenzen angenähert hast. Jeder bewusst Gedanke ist in diesen Momenten ausgeschaltet und Du bist das Fahren, das Fahrzeug und die Strecke. Zeit und Raum existieren dann nicht mehr – in diesen seltenen Momenten des Flowgefühls erlebst Du in höchster Konzentration doch eine Leichtigkeit und eine wunderbare Freiheit.

Warum gibt es diese Harmonie mit dem Fahren in dieser Intensität nur hier, warum nicht auf anderen Strecken? Ich weiß es nicht, vielleicht hat es mit der Abwechslung von Strecke und Wetter zu tun, die man woanders nicht erlebt (Ende Oktober 2009 erlebte ich die Nordschleife an einigen Stellen noch bei Sonnenschein während es an den höchsten Ecken schon geschneit hat!), vielleicht an der außergewöhnlich hohen Anforderung an die Konzentration.... Rennstrecken können überall ein schönes Erlebnis sein, an Intensität ist die Nordschleife für viele Sportwagenfahrer jedoch unübertroffen und in ihrer Art der weltweite Maßstab der Branche. Möge sie uns noch lange erhalten bleiben.......

2011-11-10

燈籠節之吻

Wer nicht mehr liebt und nicht mehr irrt, der lasse sich begrabe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              ---德國文豪 歌德


一年一度的聖 · 馬汀燈籠節又到了。十一月中旬,下午不到五點已經一片漆黑,霧茫茫而雨殷殷,時不時還飄點細雪花,這時大街小巷內「小不點燈籠隊」就三三五五、閃閃爍爍地邊走邊唱出現了。燈籠隊的旁邊一起走的是「爸爸媽媽跟班團」。

我提著我的燈籠走,我的燈籠跟著我走。
天空裡閃爍著星光,地球上我們亮煌煌。
我的燈熄了,我該回家了。
啦乒乓,啦乓乒,啦蹦蹦蹦。

孩子們唱完了歌,大人們就發糖果或小禮物獎勵。 

小不點燈籠隊  油彩 Cindy
「小不點燈籠隊」終於到了我們這條街上來了。我們這街上儘是些五、六〇年代造的老式公寓房子--三至四層樓,紅磚黑瓦。住在這兒的不是老人,就是單身租戶。老頭老太們最興奮孩子們提著燈籠來要糖果了,給單調的生活平添了點節目。早早就準備好了糖果、餅乾、橘子、核桃,包成小份小份的,有的自個兒偎顫顫倚著樓梯扶手發糖果,有的只能靠家人或看護推著輪椅幫忙。

而那些單身租戶們平時忙著上班、約會,自己沒孩子,哪裡想得到燈籠節得發糖果這回事?只好急匆匆地找出印有公司Logo的原子筆,或過期的行事曆拿出來分送孩子。

為了節省能源,樓梯間的照明燈超過五分鐘後就自動熄滅,以防住戶們疏忽忘了隨手關燈。

七、八個小不點們提著燈籠,沿街挨戶地唱歌要糖果,走到最後這棟公寓時,很明顯的已經非常累。他們人來瘋地一下猛按了八戶的電鈴,把老頭老太和其它住戶都召到樓梯間來,以便唱一遍「燈籠歌」就好,糖果卻能收齊八份。三只燈籠的小燈泡剛剛已經把電池燒完了,兩只風吹雨淋後燈籠宣佈報銷。兩個年紀小的,走不動了,吵著要抱,燈籠也不想提了。剩下的兩只,估計也支持不了多久。孩子們的歌聲參差稀落,擠在狹窄樓梯間的隨行大人們也措著手、哈著氣取暖,累得眼神游移。

歌唱到一半,忽然,樓梯間的省電裝置燈熄了。剩下的兩只殘破燈籠明滅閃動著,完全沒有照明的能力。一片黑漆抹烏,孩子們一愣,歌聲啞然止住,慌亂找電燈開關的當兒,只聽到一聲「唉⋯啊啊⋯」的喘息。燈光一恢復,八十五歲華德老先生的特別看護瑪麗忽然失聲尖叫。她睜著老大的眼睛,一副見鬼的表情。

華德老頭退休前是中學的德文教師,一輩子最愛讀歌德。老伴早走了二十幾年,現在一人住,由外地的女兒安排看護照料。他坐在輪椅上,四肢僵硬,說話含糊不清,眼神時而哀傷、時而空洞。

孩子們歌也忘了唱了,大夥尋著那個大叫聲源看去。小麗莎舉高了她的大白鯊紙燈籠,要媽媽抱,白紙剪出的尖牙利嘴被風吹歪了,像華德老頭沒戴好的假牙。看護瑪麗停止了尖叫,瞪著大白鯊燈籠怔怔出神。小麗莎的媽媽打破沈默,問她到底是怎麼啦,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叫?只見她目光停在布克曼先生的臉上,定睛睛地說,「是你嗎?你剛才吻我!」口音很明顯不是道地德國人。

布克曼太太剛剛哄睡了坐在娃娃車裡的半歲老二,四歲的奔尼吵鬧不休,他的「憤怒鳥」燈籠被雨淋散了。做媽的被兩個孩子哭鬧地煩,還沒搞清楚狀況呢,只聽到站在一旁的老公震怒地反駁,「什麼跟什麼嘛?妳這個德文也講不清楚的外籍勞工,有自戀狂啊?這樣亂污賴我!」布克曼太太嚇了一跳,頓時一臉懷疑,但畢竟胳臂得先往自己人彎,還是幫著搶白,「我老公一直站在我旁邊,怎麼會去吻妳?」心裡卻想,平白無故,她怎會說你?看我回家怎麼跟你算帳。

看護瑪麗也傻了,不是布克曼,那是誰呢?她記得有一次她幫華德老頭倒垃圾,在門外透口氣,抽了會兒煙,出來遛狗的布克曼先生正好經過公寓門口,他的狗硬扯著鏈子衝著瑪麗手上的垃圾袋嗅來,布克曼說他們家 Wolfi 最愛跟嘴形性感、講話有東歐腔的美女撒嬌,有沒有興趣跟他一塊兒帶狗去林子裡走走啊⋯ 

瑪麗知道,布克曼絕對不會跟一般德國(強勢)女人講這種不三不四的話的,就是衝著她是外國人來德國打工,特別揀她的豆腐吃來著。

瑪麗恍惚,捋捋蓬鬆的頭髮說,「不好意思,對不起,大概是我弄錯了。」把準備好的糖果發給孩子。麗莎的媽媽接過小包糖果,對瑪麗說,「妳隻身一人來外地打工,不容易啊!要小心壞男人喔!」

壞男人?吻我的是壞男人嗎?麗莎還有點暈頭轉向。把華德老頭推進公寓電梯,樓上的單身漢德爾克為他們壓了” 2 ”,然後目不轉睛地瞅著她。平日做健康食品推銷員的德爾克大部份的時間都在東奔西跑,難得在家,卻被孩子們急驚風的電鈴聲給吵出了門。他哪裡記得什麼燈籠節發糖果這種事?我哪來的糖果?一時間卻想起箱子裡還有好多過期的推銷贈品:雞精、養生茶包、美容維他命、滋補壯陽酒,就全拿出來充數。想不到孩子們高興地猛說謝謝。

瑪麗明明記得樓梯間短暫的晦暗期被什麼人環抱住脖子,然後兩片嘴唇貼上來,嘴唇特別柔軟,像是沒有牙齒,那種感覺還在唇邊。難道,是你嗎?樓上的小伙子,你幹嘛老盯著我看?德爾克終於開口了,「呃⋯方便的話,可以來府上和二位談談敝公司的產品嗎?我們的舒筋活血按摩油和銀杏膠囊都很適合您,華德老伯。」又衝著瑪麗看護說,「呃⋯您要不要試試我們的蘆薈護手霜?還是⋯」

「不要跟我們推銷,」瑪麗的德語有些生硬,說,「剛才,不是你⋯抱我的吧?」她不好意思說「吻」這個字。
「很抱歉,不是我。」德爾克轉念一想,又說,「如果您擔心沒事被擁吻的話,請隨時記得用敝公司出的薄荷漱口水,保證您無時無刻都口氣清香。」瑪麗覺得很窘,現在人人拿她當笑柄。

瑪麗把輪椅推出電梯,到了家門口,往口袋裡一掏,才想起剛才為了拎糖果,竟然忘了帶鑰匙。她想,樓下哈特威家有一副華德家的備用鑰匙,就決定下樓去借鑰匙,四肢僵硬又言語障礙的華德老頭則被留在進不了的家門口等待。


到了公寓大門的信箱間,忽見剛才的布克曼先生又折回來,趴在地上找東西。

「你要找的是不是這個?」瑪麗一眼就看見,那個卡在樓梯瓷磚縫隙間的塑膠「憤怒鳥眼睛」。克曼找到他們家奔尼遺失的燈籠裝飾,鬆了口氣,連忙說聲「謝謝」,又說,「妳別太靠近我,等下又亂說我什麼親妳抱妳的,教我在鄰里以後怎麼做人啊?」

「很抱歉!我⋯我以為,你上次那樣跟我說話,我⋯」

瑪麗囁囁嚅嚅的樣子,還真教人憐。布克曼忽然很想多逗逗她,就問她,「剛才站在進門樓梯口的,除了我還有誰靠你比較近?」

瑪麗認真地想。孩子們在唱歌,我站在華德老頭輪椅後面,布克曼站在我左邊,樓上的德爾克在我後面的階梯上,而我的右邊是?

「沒錯!想起來了吧⋯誰叫妳唇形性感,而且講話帶東歐腔,我看想打妳主意的人不少啊!」布克曼說完就哈哈大笑,把「憤怒鳥」的塑膠眼睛揣進褲袋走了。

想起什麼呀?瑪麗頭腦一片空空,怎麼也想不起誰站在她右邊。心事重重地,她去按哈威特家的門鈴借鑰匙。

哈維特老夫婦倆在小鎮市中心開肉店,各式各樣的的德國香腸都自個兒灌,自個兒煙薰、風乾。他們家算是這棟公寓房的屋主,是樓上好幾間單身漢公寓的房東。不只如此,街盡頭的草原牧場也屬於他們家的,他們的牛隻百來頭,自己屠宰、冷凍,牛奶則出售給奶製品加工廠。提燈籠唱歌的孩子從他們家領來的可不是一般糖果,而是自家生產的小包火腿和肝腸。

門一開,烤肉飄香,聞得人胃痛。瑪麗告知來意。
「鑰匙啊,好,我去拿,妳等等。」瑪麗想起來了,原本站在她右邊不是一身火腿味的哈威特老闆嗎?但是燈亮的時候,他不見了,只剩下胖胖的肉店老闆娘。


哈威特家的五歲小外孫丹尼爾這時也跟著擠到門口來,他的燈籠癮還沒過完呢--他把剛才搜刮來的糖果、餅乾、原子筆、小卡品還有維他命喉糖⋯等都塞進幾乎支離破碎的「火箭」燈籠裡,興匆匆的跑來門口獻寶。看到門口是剛才尖叫的樓上看護阿姨,就說,「我知道剛才是誰親妳哦!是好心的的聖 · 馬汀的靈魂,他喜歡幫助貧窮的可憐人,老師跟我們講過他的故事--燈籠節就是為了紀念他喔。他一定是覺得你太可憐了,就給你抱抱親親。」說完,小丹尼爾從他的「戰利品」中挑出一顆毫不起眼的軟糖,遞給瑪麗看護阿姨,說,「送妳吃,可憐的外籍勞工⋯」

這時哈威特老闆娘剛好取了鑰匙來,聽到小外孫這麼胡說八道,噱了他一句,
「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又說,「唉,看來華德的病情是不見好轉了,妳年紀輕輕整天陪著一個不會動、不會講話的老頭也不容易。這些碎肉屑你拿回去給華德煮粥,他沒牙,吃粥配點碎肉應該還行。」瑪麗道了謝,忍不住問,「剛才,孩子們來提燈籠唱歌的時候,哈威特老闆也在場嗎?」

「他在呀!後來他想到烤豬腳得關小火,就先進去了。發糖果這事,有我來應付就行了。」她欠身抱起外孫,又說,「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小丹尼爾的媽,就是我女兒佳比,當年中學的德文老師就是華德先生呢。華德他真是飽讀詩書的好老師,開口閉口都是引經据典的。唉,現在連話也不會說了。」

瑪麗拿了備用鑰匙,怔忡地回到二樓華德家門口。華德老頭仍安靜地坐在黑暗中等著,頭歪斜在一邊,眼皮無意識地下垂。開了門,把華德老頭推進去。公寓裡一片漆黑,瑪麗一邊脫鞋,一邊找電燈開關。忽然,脖子被摟住,嘴巴不由分說地被吻上。那個嘴唇特別柔軟,唇後似乎沒有牙齒。吻得天旋地轉,瑪麗完全摸不到電燈開關,只聽到文弱顫抖的聲音說,「Wer nicht mehr liebt und nicht mehr irrt, der lasse sich begraben...」(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

瑪麗不再尋找電燈開關了,她回吻,並用生硬的東歐腔跟著戀愛又迷失的德文老師唸:

「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

室內漆黑,但窗外又隱約聽到「小不點燈籠隊」的歌聲:


天空裡閃爍著星光,地球上我們亮煌煌

啦乒乓,啦乓乒,啦蹦蹦蹦。

2011-11-01

瑪黑島的大蜈蚣


昨晚安德烈把汗溼的運動衫褲脫下來晾在浴缸邊,他想,明早起來直接去健身房,再穿一次吧,反正又要出汗,健完身再搓洗。欣蒂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搶著為他馬上洗的。她說出來渡假,皮箱裝不了那麼多衣服,帶一套運動衫褲就好,髒了馬上用手搓洗,反正這質料乾得快。可是安德烈嫌麻煩,而欣蒂已經睡著了。

汗濕的短褲攤在那兒,潮溼悶熱的夜裡蒸發著汗臭。這味道對窗外的蟲蟻螵獸有說不出的吸引力...

這裡是塞舌爾的瑪黑島,不是寒冷的德國森林,安德烈睡覺時候,熱帶叢林裡的蟲蟻螵獸正精力旺盛地開趴踢,牠們扭動著節肢,狂歌勁舞...

瑪黑島的大蜈蚣 POP色筆  Cindy
安德烈一早起來套上運動短褲頭要去運動,感覺到什麼東西囓囓蠕蠕卡在股臀之間,把手伸進褲腳內拉扯一番,忽然從跨間跌出來一隻十來公分長、拇指搬粗大、深棕色油亮的大蜈蚣。安德烈大驚,這畜生,怎麼跑到我的褲襠裡去的?實在叫人卯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拿了拖鞋就要去打。

蜈蚣在安德烈的汗褥裡纏吮了一夜,好像吸食了大麻般欲仙慾死,渾身使不出一點力來拔(40支)腿就跑,牠以哀怨的眼神回看安德烈,居然開口說話了:「別殺我,香人,好人,我會報答你的。」

安德烈嚇了一跳,這蜈蚣,怎麼會講人話?舉到半空中的拖鞋霎然止住。且問牠,「你...你要怎麼報答我?」

「你在島上有什麼願望,只管跟我說吧。離開了這島,我就無能為力了。」蜈蚣說。

安德烈用拖鞋小心地盛起了蜈蚣,但見牠全身長滿了細小的茸毛,上眼簾的黑睫毛特長,無助地掀動著。用人的審美眼光看牠,只覺得恐怖噁心,但換個角度想想,不得不承認造物主把牠生的真完美。這也算造化,你既然和我「臭」味相投,又長得「美」,還能說我的語言,且放了你吧。打開陽台的門,把拖鞋往戶外的夾竹桃一彈,不在意地說,「憑你,能讓我在這島上的一切吃住享樂免費嗎?哈哈哈...」

三個男生去潛水 POP色筆  Cindy
當天安德烈去完健身房,就領著兩個兒子出海潛水,早上放生蜈蚣的事他早就拋諸腦後了。安德烈跟兩個兒子在珊瑚礁的縫隙中找到了水母、小丑魚、龍蝦和大海龜,跟海龜一族玩了好幾回合的「123木頭人」,十分盡興。他們在游艇上用餐,年輕女船長兼潛水教練性感又美麗,把三個大男生哄得很開心。女船長又將他們載到附近另一個珊瑚礁小島,他們在沙灘上嬉戲、浮潛,直到日頭偏西才再開游艇回瑪黑島。回程的海天被夕陽染成絢爛的橙紫色,海風襲來,把一身一頭的鹹水吹乾,三個男生被陽光和海水浸淫了一整天,都累了,對和女船長打情罵俏漸漸失去興趣,反倒很想念不愛潛水愛Spa的老婆和媽媽,不知她這一整天在瑪黑島上是怎麼過的。

遊艇大,吃水深,而瑪黑島的沙灘非海港,遊艇無法停泊擱淺,只能於沙灘外五十米處的海底礁石上上錨,再轉划小船回沙灘。告別了性感女船長,坐在小船上眺望五十米外的瑪黑島,氤氳的 Resort 燈光簇擁著島中央的叢林,在夜色中飄飄渺渺,顯得很不真實。

小船是漆成油亮深棕色的木船,說是小船,但還頗長,船中的橫木板凳把船分成一節節,船身兩邊各伸出數根大槳。船家卻只有一人,天色已暗,卻看得出他是皮膚黝黑的塞舌爾當地人。他穿著蓑衣斗篷,黑暗中只見他雙眼炯炯有神,低沈的聲音說,「歡迎搭乘『水蜈蚣號』,坐好抓緊了,現在退潮,海浪不會把我們推往沙灘,風又大,只能靠我使勁划,只怕水路不平。」

五十米的水路不知晃了多久,安德烈想,欣蒂肯定在擔心我和兒子了,一定怪我們一去怎麼一大整天。兩個大男孩已被搖晃地睏倦睡去,安德烈也睏的不行...

醒來的時候安德烈發現他躺在德國家中欣蒂的臂彎裡,欣蒂撫弄著他前額稀疏的頭髮,說他一頭鹹鹹臭臭的,但這個味道她好喜歡,媲美吸食大麻後的慾仙慾死。安德烈把欣蒂再拉近了些,發現她的上眼睫毛特別長而濃密,此時正對他無助又深情地掀動...

欣蒂說,「我有的好消息要告訴你!」她跳下床,興奮地拿著一只拆過的信函給安德烈,邊說邊閃動雙眼,「看到我昨天新植的假睫毛了嗎?」她繼續說,「打開看吶!這是昨晚信箱裡收到的。」安德烈腦中嗡嗡作響,暈頭轉向,不知是還沒睡醒,還是怎麼了?好像在暈船。他拿著信函,吃力地讀,但除了第一行字「恭喜您!親愛的欣蒂夫人...」,就怎麼也看不懂了,「這...這是什麼啊?」

「上個月我用"Pay-back Happy Go"卡買了三千歐元的Spa療程,並用發票參加『歡樂大酬賓』摸彩。」欣蒂掀動長睫毛,略略不好意思地說,「我,我贏得了頭獎:免費暢遊塞舌爾瑪黑島七天,五星級酒店,包吃包住,還附贈潛水體驗課程!太棒了對不對?」

塞舌爾的瑪黑島?安德烈覺得暈眩得厲害。

欣蒂起身梳妝,她套上那件緊身的深棕色亮皮洋裝,洋裝的領口和裙擺都是皮製的鬚鬚,擱在門邊、待會兒要搭配一身行頭的高跟長筒皮靴和皮包上也都綴滿鬚鬚。安德烈癱在床上,盯著老婆更衣,詫異地說不出一句話。

欣蒂看他不起來,就把他的拖鞋遞來床緣,說,「快,起床了!上班前還想上一趟健身房的話,就不許再懶床了。你的運動衫褲我都給你洗淨理好了,上回你穿過的塞在包裡漚著,可臭了。」

安德烈起身,一手拿起拖鞋,拍了一下欣蒂微翹的屁股,「哎呦!別打我,」欣蒂說,「香人,好人,讓我們去塞舌爾瑪黑島吧,在那兒我會報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