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29

漢字勞改營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開始的?讓我想想⋯

吃晚飯的時候,老媽說了個故事:什麼叔叔還是舅舅的(媽媽那邊說中文的親戚關係實在太複雜,我至今搞不懂),把他家寵壞的兒子送去國外上了兩個月的暑期班,住在朋友家。結果那位朋友對這位大男孩施行「放牛吃草政策」--早晨自己起、上課自己去、衣服自己洗、早餐自己吃、房間自己理,禮貌、恭敬、順從還一樣都少不了。大男孩無奈,苦於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只能唯唯諾諾、任人冷落,回想起在家裡做大少爺的風頭,這兒不是「流放邊疆」是什麼?

聽說這位「少爺」兩個月後回家像脫了層皮--長大了,成熟了,獨立了,最重要的,他懂得感激媽媽⋯

老媽說完這故事,意味深長地瞅這我。我?我故意大把地把薯條往嘴裡塞,再用叉子戳起整塊炸豬排,和著濃稠的洋蔥醬汁,「喳吧喳吧」大口咀嚼--假裝沒聽到。說真的,我最討厭這種含沙射影的寓言故事了。

老媽給她自己做的是「梅乾菜扣肉」,她說,那個黑漆麻烏又滴黑水的菜,是外婆特地從家鄉寄來的乾貨。為了把肉燉爛,她用悶鍋燉了一整個下午,弄得全家都是那個味道。下午羅伯特來我家玩線上遊戲的時候,還捏著鼻子問我,「你媽在煮什麼東西?這麼個怪味兒!」我翻翻白眼,跟他說,「Chinese specialty!」

這玩意兒我可吃不了。老媽就做了香煎豬排配炸薯條給我。

講完了「變乖少爺」的故事,她拿出中文課本,要我吃完飯練寫漢字。我一邊吃,她一邊碎碎念:誰誰誰家阿姨的兒子,跟我年紀相當,也是德國生長的,連「哈利 · 波特」都能用中文看,怎麼就我這麼不爭氣--學幾個漢字記不了半天,下回看到了還是相逢只恨不相識,連幾個最基本的字都認不了,虧我在學校還屬功課強的好學生呢。接下來她搬出一大堆道理,說學中文有多麼重要,而我從小耳濡目染已有多大優勢云云⋯講到最後在我耳裡只剩嗡嗡嗡的 blahˉ blahˊ blahˇ blahˋ,直到我被自己大喊的一聲嚇了一跳,「我一個漢字也用不到,學個屁!」

老媽的臉很臭(估計吃了那種黑黑臭臭的梅乾菜要香也難),總之後來她說,若沒把第五課「大家來拍球」的生字給她默寫得出來,別想再上網玩什麼線上遊戲了。

「第五課,大家來拍球。拍皮球,拍皮球,大家來拍球。你來拍,我來數,一二三四五⋯」

天啊,這是什麼白癡課文?我都十四歲了!老媽大概不知道我平時閱讀的德文書內容已有多高深,而網上聊的那些「父母限制級」的東西,她八成也沒概念。不管怎麼說,我真的看不出任何該學「拍皮球」這三個低能字該怎麼寫的道理。

打從心裡抗拒寫漢字!

當我憤恨恨地幾乎捏碎了 「大家來拍球」的那一頁書而睡著的時候,隱約聽到老媽對我喊,「再不,送你也去上個『漢字勞改營』,看你學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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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發出奇怪的聲響,它不再「嗶嗶嗶嗶⋯」地把我叫醒,而是由小聲漸轉大聲地念出「拍皮球,拍皮球,大家來拍球。你來拍,我來數,一二三四五⋯」最後大聲到震耳欲聾,連枱燈都要爆裂的地步,居然沒人來叫我起床!我發現,這不是鬧鐘,而是掛在牆上的擴音器。我揉揉眼睛,隱約聽到從窗外傳來的鏗鏘聲,才發現我竟然睡在一間大通舖的宿舍房間,其他的床早已空了。

忽然,丹尼爾衝進房間,在床墊下翻了半天,找出了幾張破卡片,支支吾吾地念著,「大、人、木、中⋯,可惡,儘是些不值錢的字,看來今天又只能喝清粥了⋯」

丹尼爾和我一樣,有個從中國來的媽媽,一天到晚逼他學中文。必須承認,他比我用功聽話,能認的字比我多幾個。但是,他媽對他的學習成效也不盡滿意,這點讓我倆同病相憐。除此之外,他跟我其他的德國同學沒啥兩樣--都愛上線打電腦、跟同學發簡訊打屁、在YouTube上找些爆笑影片來消遣、沒事耍耍酷。

「瞧你急匆匆的,」我說,「在忙什麼呀?」
「欸,你還沒起來呀?」丹尼爾說,「待會兒滿地的馬鈴薯都被刨光了,看你今天賺得到幾個字?」
「賺字?刨馬鈴薯?你在說什麼啊?」我說。
「哎呀,你是睡糊塗了嗎?我們在『漢字勞改營』啊!我勸你趕快穿好衣服上工吧,不然那個監工可有藉口整你了。」他又從床墊下翻出了幾張卡片,塞入褲袋,「沒時間跟你說了,薯條、豬排、巧克力和冰淇淋販賣車來了,我得去看看存的字卡夠不夠買上一份來解解饞,我真的喝怕清粥了⋯」話沒說完只見他已經衝出房門。

出了宿舍,終於搞清楚剛才聽到的鏗鏘聲是什麼。只見百來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們拿了鋤頭,在寒冷乾裂的土豆田裡挖呀挖的,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他們背上馱了個大簍子,刨出的馬鈴薯沈重地壓在裡面。土豆田的中央插了個大牌子,牌子上寫了大大的三個看似面熟的漢字:「拍皮球」

一位面目猙獰的凶漢拿著拿鋤頭向我吆喝走來,「你這隻懶惰蟲,現在才起來,罰你今天只能用徒手幹活,鋤頭免給你了。還不趕快開始刨?今天若沒給我刨出十簍的馬鈴薯就別想要吃飯!」

土豆田裡刨馬鈴薯 POP色筆  Cindy
冰凍乾裂的土豆田怎能用徒手刨?摳了半天也摳不了幾公分,指甲都摳裂了,也挖不到半粒馬鈴薯。這時,十幾米外的一位女孩子傳來一陣歡呼,「哇,我挖到了!我挖到『球』字啦!」挖到「球」字的女孩把字舉得高高的,並且清晰的發出 qiuˊ(ㄑㄧㄡˊ)的發音,說,「是 Ball 的意思。」孩子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挺起身來對她投以羨慕的眼光。

我身旁那位瘦弱的女孩歎口氣,說,「她可好了,『球』字可是三個字中最難寫的,有十一劃,那就是十一個銀圓哪!夠她買一餐薯條、豬排了。」

瘦弱女孩的簍子裡只有兩顆沾滿泥土又迷你的馬鈴薯。她手中的鋤頭對她而言太巨大了根本使不動。我一向是游泳隊的,個兒頭高,肩臂都是肌肉,就湊過去問她要不要幫忙。她斜瞄我一眼,無可無不可地把鋤頭遞給我,我接過了工具,心想讓她見識見識我的氣力,一鏟一蹭的,三兩下就刨出了十幾顆大土豆,瘦弱女孩終於綻開了笑顏。

我刨出馬鈴薯,她就拾入簍子裡,咱們並肩合作,邊刨邊聊。她叫貝貝,父母都從中國來,在德國鄉鎮經營中國餐館,專賣 ‘sweet-sour’ 還有 ‘ chop-soy’。連她都覺得父母賣的中國菜難吃死了,偶爾去德國同學家玩,吃一頓Pizza、黑麵包夾鹹肉酸黃瓜真是新鮮啊!她德國生德國長,在學校跟同學都講德語。她父母德語說得不好,逼著她學漢字、習漢語,真是煩死了,這不?有一天一覺醒來,就莫名其妙地到 「漢字勞改營」來了。至今都不知已來多久了,什麼時候回得去?從她那兒我終於弄清楚了勞改營裡的規矩:

早晨自己起、衣服自己洗、大鍋稀粥自己買(一碗三銅板)、床舖自己理、工作累死你,對監工們禮貌、恭敬、順從一樣都少不了。勞改營靠栽種馬鈴薯為生,收成的馬鈴薯則賣給速食連鎖點店做炸薯條。我們刨出的馬鈴薯以「簍」為計,交到監工的手上,驗證了質量優劣,發予「字卡」為工資。字卡裡的字全出自于紅色「漢字學習範本」一到六冊,越難的字越值錢。拿卡前必須先能正確發出字音、道出字義,否則就算監工願意付「價值連城」的字卡,你還是 「拿不起」。每天中午,薯條、豬排、巧克力和冰淇淋販賣車會來勞改營地銷售食品(啊,這些德國美食啊!)但是一份薯條要五個銀元,豬排或德式香腸則要價七、八個銀元,更別提冰淇淋和巧克力了。我們拼死拼活地刨滿了一簍的馬鈴薯,給監工挑挑揀揀的,最多掙得三到五個銅板,不知要存到何時才能買上一杯可樂喝喝。

這樣呀?那,那個 「拍皮球」的牌子是怎麼回事?

「拍皮球」是「漢字學習範本」中第一冊第五課的生字啊,這三個字隨機埋在深淺不一的偌大土豆田裡,全憑你運氣嘍,若給你挖到了,又能準確發音、講出字義,就算發財了!一筆畫值一銀元呢!若是光靠刨馬鈴薯,得刨滿二十簍才有一銀元賺。

「漢字勞改營」的領導主席每天從六冊的「漢字學習範本」中找出三、四個字,刻在牌子上,並埋在土豆田裡,就看我們挖不挖得著,挖著了又認不認得了。「拍皮球」這三個字算簡單的,哼,誰不認識就是白癡!(媽媽咪呀,說的不是我哱?)上禮拜連續出現的都是值錢的難字,什麼「萬壽無疆」、「骯髒烏龜」等等,一個字就值二十多個銀元哪!可惜我從來都沒運氣挖到過⋯

我心想,這些值錢字我連看都沒看過吧?

忙了一整個早上,貝貝和我刨滿了五大簍的馬鈴薯。貝貝拍掉外層的污泥再擱進簍子裡,我們的簍子裡盡是大顆又白淨的馬鈴薯。我因為沒達到監工的要求,不准買飯吃,但是貝貝賺了十五個銅板,她說她到 「漢字勞改營」至今從沒一口氣賺過那麼多,所以特給我買了兩碗清粥填肚子。這白稀稀的粥啊,平時老媽自己熬給自己當早餐吃,而我們(老爸、弟弟和我)當然是吃奶油、火腿,搭配優酪乳還有甜果醬,清粥這玩意兒亂沒味兒的,真不懂老媽怎麼能吃得這麼香。忽然,我聞到似曾相識的味道--臭香臭香的,讓鼻子帶路湊近一看,原來是那些兇形惡煞的監工正在大快朵頤一大盆的「梅乾菜扣肉」。瞧那在醬油裡燉爛的五花肉,外裹著漆黑的梅乾菜,滴著黑汁,監工們忙不逸地往嘴裡送⋯我,我恨不得變成勞改營區的那隻野狗,橫衝過來搶他一塊兒囫圇吞下去,就算得挨他一頓毒打都值得。

第二天早上擴音器的 Morning call 聲響換了個譜--震得天花板都要掉下來的是「小貓釣魚」的課文。我想起來了,這是第四冊第二課的愚蠢短文(再強調一遍,我,十四歲,非常受不了這種哄 baby 的漢語文章),但是苦於飢饞,只好一邊穿衣服、理床舖,一邊急匆匆地把生字往腦子裡硬塞。窗外監工的哨子聲催促時,我還瞥了一眼課文後的「字辨練習」:「釣魚」、「釣鉤」,媽呀,漢字真是麻煩!

給我猜對了,那天插在土豆田中央的字牌正是「釣魚鉤」。我集中精神,用 「念力」感受這三個字會埋在哪兒,還喃喃唸了個咒語--天靈靈,地靈靈,讓我挖到「釣魚鉤」。貝貝又湊過來跟我一起刨土,還偷塞給我一塊她藏了很久的乾硬巧克力。我把巧克力含進口裡的那一霎那,感動的呀!遠勝過平時在學校收到珊卓拉的調情短訊。珊卓拉金髮碧眼、發育成熟又高挑,為了跟她打情罵俏,我放棄足球隊去參加她的「西班牙語社團」,為此老媽還大發雷霆,說什麼 「中文都沒學好,學什麼西班牙語?」還說,「你有本事,怎麼不影響那個珊卓拉來學中文?」

這會兒含著貝貝給的巧克力,我忽然覺得她瘦小蒼白的樣還真好看。她拾起一顆馬鈴薯往空中一拋,再飛奔過去接,亂髮披散在沾滿污泥的小臉上,轉過身對我說,「今天我有預感,不是你就是我,准能刨出『釣魚鉤』這三個字,起碼刨到一個!」

是我的念力?咒語顯了靈?還是貝貝的預感?那天我挖到了「釣」,貝貝挖到了「鉤」字,咱二人加起來二十四個銀元夠好好各吃一頓德國豬腳大餐了!但是貝貝說突然很懷念她爸爸炒的「咕咾肉」,配上勾芡汁和罐頭鳳梨的那種。監工的廚房裡正好做了這道菜,但他們獅子大開口跟我們索取了整整二十個銀元,換來一小盤「咕咾肉」,貝貝吃得很過癮,我看她開心也覺得很值得。

貝貝跟我開始利用自由活動時間勤念「漢字學習範本」,內容無聊幼稚,但為了填飽肚子沒辦法呀!後來幾天好運接二連三,我們總挖到一、兩個「高薪字」--無法理解的是,我竟然犧牲了「維也納香煎豬排」和「法蘭克福炸香腸」,而用銀元去買了大碗大碗的「梅乾菜扣肉」吃。

有一天,我撿到漢字領導主席遺失的「哈利·波特」中文譯本,一翻開書頁,裡面就掉出一張皺巴巴的摺紙,攤開一看,是「罰寫單」--領導主席歪七扭八各寫了一百遍的漢字句子:

我再也不為難華人!(100遍)
我要學中文!(100遍)
立志寫漢字!(100遍)

我終於搞清楚為什麼大鼻子領導主席看似面熟,原來他就是週六中文學校老找碴的惡劣校工,派他出任「漢字勞改營」的領導是他罪有應得!我一口氣讀完他遺失的「哈利·波特」中文譯本,並知道,時機已經成熟,我該回家跟老媽說:我,長大了,成熟了,獨立了,最重要的,我懂得學習中文的重要,不要再流放「漢字勞改營」了⋯

我們--貝貝、丹尼爾和我--正在策劃一場「革命」--招兵買馬、打倒那些惡霸監工們、攻佔美食販賣車跟廚房、奪取土豆田的經營大權,然後凱旋回家。

我汲汲營營、念茲在茲的都是我們的革命,根據計劃,明天一早我們就要糾集勞改同志們先發制「領導監工辦公室」。革命前夕我勉勵同志們早早休息,養足精神。此刻,擴音器的 morning call 又響了,惺忪中我覺得奇怪--怎麼不是大聲的課文朗誦?而是「嗶嗶嗶嗶⋯」的一般鬧鐘聲響,伴隨的是老媽不耐的呼喊:起床起床!再不起床又要遲到了!

我猛地睜開眼,沒有大通舖,這是我的房間!而且一牆壁釘的都是老媽為我做的漢字學習字卡。只是這一次,我每個字都認得!

2012-01-11

當「氣」流入日爾曼民族⋯

書法作品--「我家賦」。改自劉禹錫的「陋室銘」:「苔痕上階綠,草色入帘青」,跟我家窗外屋內景色真像。原文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伯丁」未免太自視清高了吧,故改成「談笑不需鴻儒,往來更愛伯丁」。下一句劉禹錫說,「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也跟我家狀況有異,我們家絲竹樂器可雜可亂了,功課公事也堆積如山,所以改成「絲竹悅耳,案牘喜形」。下款譯成德文,托室內設計師印在玻璃之上,設於玄關,自娛娛人。
自從太極、氣功、針灸和五行食療在歐洲養生界席捲風靡後,關鍵的這個「氣」字忽然成了大受歡迎的新興名詞,它通常以這樣的形態出現在報章雜誌或廣告看板上:Qi  Chi

‘Qi’ 
該如發音?歐洲人學了德文、法文、英文和拉丁語文,還是從沒看過這種拼音模式,於是各人運用自身的想象力,有人說 「酷矣」(qui),有人說 Ki。最近忽然流行給小女孩起名--Kiki,我以為是KirstenKitty的簡稱,總之它讓我饞涎地想起台灣的川菜名店Kiki,後來才知道搞錯了,是我太沒中國文化水平內涵,這緣由既不是希臘神話,也非聖經文學,而是雜然賦流行之天地正氣的「氣」字--起名字的德國爸爸對無知的我搖搖頭。

‘Chi’
呢?又該如何發音?也是見仁見智的,目前我聽過的版本有「赤」或「癡矣」。德文中 ‘ch’ 念「ㄏ」音,所以也有發音成「嘻」的。總之這個字充滿了神秘感,普遍的解釋是:一種流動的能量(Eine fließende Energie)


但畢竟用字母拼出的Qi Chi 仍是少了點味道,若能用漢字「氣」來表達,就更酷了!


漸漸地我注意到,在健身房的更衣間內,環肥燕瘦們脫下了沾滿汗水的韻律服,一個個竟在腰際、頸椎或小腿刻下深深的刺青--「氣」。一位身材勻稱、鍛鍊有成的小姐在左小腿刺有字樣:「吶他力」,右小腿則刺一「氣」字。這「氣」我懂,可是「吶他力」叫我納悶,忍不住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說她閨名 Natalie,雖然姑狗大師的標準譯名是「娜塔莉」,她覺得筆畫太複雜,怕痛,所以拒選。反正聽說中文是一個字一個音節,且試著自己上網找筆畫簡單的諧音字,就這麼找到了--「吶他力」。我問她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嗎,她一副「拜託,你以為我這麼驢嗎?」的表情瞅著我,說,「吶」是吶喊,「他」就是他啊!她指著舉重機旁正在示範動作、身材孔武的健身教練說。(我才想起這兩位是一對兒。)「力」就是他的Power嘛!噢,我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再仔細觀察一下,「氣」字居然屢屢出現在新穎跑車的設計噴漆上。帶著「流動的能量」馳騁在寬廣大路上,何其神氣!但願一切的「氣結」如塞車或交通事故都擋不住這豪氣萬千的行駛。


但是,對於身上或車上標有「氣」字的老德同胞們,我總覺得過意不去,這話雖然不好聽,冒著挨打的危險,還是得仗義執言的。我說,這樣不大好吧⋯這「氣」字也有「生氣」或「怒氣」的意思,這樣貼身而行只怕會有生不完的氣呢。是嗎?華人怎能這樣造字呢?害人嘛!我說,因為「氣」也是「空氣」,想像你七孔生煙、頭頂冒氣的模樣,夠生氣了吧!


我不知道我的仗義執言是否真的讓某些「帶氣」的改變了主意,只知道當我見到鄰居將「氣」字倒著印在後車窗上時,我真的快昏倒了。


事情是這樣的,快過農曆新年了,我買了紅紙寫春聯,寫了一個個「春」字、「福」字,然後倒貼在大門口及家中的梁柱上,鄰人見了,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解釋道,這字我是刻意倒著貼,只求個諧音「到」,就盼春到、福到!這話一傳出去,舉一反三的愛好中華文化人士就自作主張,把「氣」字也倒著貼,一心企盼流動的能量能流「到」他身上來,這下我真的無語了,就怕他們真的「氣到」或「氣倒」了。


像這樣的張冠李戴、任意移植接枝的例子實在不少,不過說實在的,愛動腦筋的人就是有他的可愛之處。 幾年前在家宴客,請了華人朋友,也請了德國朋友,華人朋友們一進門就說,「Cindy啊,好久不見哪!」又說,「Cindy啊,你家廁所在哪兒?」又說,「Cindy啊,妳怎麼準備了這麼多菜呀!」⋯等等等,德國朋友聽了,終於忍不住問我,「原來妳不叫Cindy嘛,妳叫Cindia,後面有個‘a’的。」嘎?我完全沒聽懂他所言為何物,只聽他自顧自地邏輯分析下去,「本來也該這樣的,女孩子的名字像AngelaJessicaPamela字尾都有個’a‘字,聽起來很嫵媚的,只是妳為什麼不跟我們直說呢?以後我也喚妳Cindia好嗎?」這個邏輯後來很快地就不攻自滅,因為他發現我們華人之間男男女女說話都是這樣開頭的:阿貓啊⋯阿狗啊⋯


他問我,CindiA,跟我解釋解釋你們中國字吧,我們有26個字母,你們呢?你們得學幾個字母才能認字?我說,這可不能比啊,中國字可沒字母這回事,我們有倉頡造字的「六書」理論。看他一副求知慾盛的樣子,我就挑出了幾個字講講,像「木」啊,是一棵樹,「林」是兩棵樹,就成了個小林子,「森」是三棵樹,就是大林子,「森林」有五棵樹可見有多茂密深邃了吧?(跟「森林人」講「森林事」比較容易得到共鳴!)又說,「木」字上多一撇就長出了「禾」,「禾」餵進了「口」就「和平」「和樂融融」了,可見中國人多重視吃啊!他聽了大點其頭,直呼智慧啊!深奧啊!相較之下他們那 26 個字母,即使再加上äöü仍是蠻荒的語言。沒隔多久我生日到了,朋友們揪在一起合送我禮物--10公斤的泰國香米,米袋上貼著一塊大大方方的紅紙,紙上歪歪扭扭寫了似是而非的中國字,我百看不解。朋友們一副期待讚美的表情問我,「CindiA,怎麼樣?這個字好嗎?」我再仔細觀察,認出了一個「米」字(當然是從米袋上抄下來的),再將CINDIA分別重複地安插到筆畫中間,取其意:「Cindy啊吃米」,倒著貼,以求Cindy啊「吃到」米嘍。


後來我每次淘米做飯時都充滿了感恩--在這個馬鈴薯為主食的王國中還能吃到朋友送的香米真是福氣啊!



得意的Cindy老師和學生的畫
我的德國學生寫書法
愛吃米的中華文化豐富了生活,有時也會引起負面影響。朋友 BenBenjamin的昵稱)有一天很沮喪地來找我,他想知道他的名字 Ben 在中文中是否有什麼隱藏的意義。Ben 的老婆 Andrea,跟我學書法和國畫有一陣子了,我給她刻了個書畫章,譯名為「安德麗雅」,並為了逗她開心,跟她說,妳的名字真是大吉--又安詳,又道德,又美麗,又高雅!安德麗雅拿了書畫章回家跟親友興奮地吹牛,「想不到我的名字在冥冥中竟有這樣的意義!」親友對她投以羨慕的眼光。於是 Ben 也上網問無所不知的姑狗大師,結果大失所望,姑狗說他的名字是「笨」的意思。「CindiA,是真的嗎?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一時之間也愣住了,想道,世界各地的華人雖老早就流行互喚洋文名字,還真不會有人給自己取個 Ben 「笨」字的。忽然靈光乍現,我說,「喔不,姑狗有所不知,Ben 的正確譯名是『奔』,你是個豪邁的 runner呢!」

後來安德麗雅跑來謝謝我,說 Ben 原來一直做事有氣無力、拖泥帶水,自從知道他的中文名字是「奔」後,忽然對自己興起了無限期許,做事充滿幹勁兒。安德麗雅在書法課上很認真地練習寫大大的「奔」字,寫完了還扣上「安德麗雅」的書畫章,裱起來準備送給老公做生日禮物。

至於我家,經常被問到,「Cindy妳的孩子、老公也會講中文嗎?」怎麼可能不講呢?我無法想像跟襁褓裡的傻娃兒講名詞分有中性、陽性、陰性,動詞變化極其複雜的德文。孩子小的時候,無可避免的總是跟著講娃娃語,像什麼,吃飯飯、睡腳腳、窩臭臭、把拔上班班⋯等等(感謝天,現在終於戒掉了!),所以事業有成的大男人老公也跟著這麼丫丫學語(他可不知道這是娃娃語)。德國女婿回台灣住在台灣丈人家的時候,終於冒出四不像的句子了:「爸媽晚安,我去睡腳腳了!」或者,「請問爸爸,我可以開你的車車嗎?」這語氣跟184cm看來嚴肅的他實在不太配。老公最愛的中文詞語其實是我們的驚呼語「哎呦喂呀」,酷斃了!他說,這簡直比喊什麼 「Ouch!」 、「Aua!」、「Oh my God!」都過癮,於是動不動就故意摔個小跤,或者沒事大吃一驚,就為了能夠感嘆一聲「哎呦喂呀」,一講完,渾身細胞毛孔都舒暢了!


前一陣子流行的網路俏皮話,「時間就跟女人的乳溝一樣,擠一擠就有了」,我覺得比喻得太傳神,想講給老公聽,讓他也悟一悟我華夏民族的時間管理學。搞了半天,才發現德文中沒有「乳溝」這個字,到他終於領會並笑出聲來實在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這個俏皮話最近也在老公的大力推動下出現了德文版,他的啤酒兄弟們大口灌下了黃金液體麵包,撫摸著肥大的肚皮,玩味這其中的意味深長。「乳溝」被文質彬彬地翻譯成〝Tal der Lust〞「慾望的峽谷」,而整句話〝Zeit ist wie das Tal der Lust zwischen den Brüsten einer Frau, man musst sie nur zusammen drücken dann gibt es.〞「時間就如同女人乳房中間慾望的峽谷,必需壓擠它就會出現。」還真像歌德還是叔本華的銘言譯文,充滿了難以參透的哲理。


有一次我求診於小鎮醫院的中醫女醫師。德國女醫師為我把脈並實行針灸治療,告知我,我的經脈不順,「氣」無法流暢運行,說得很有道理,我頻頻點頭稱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她把人體百來個穴道名全用羅馬拼音死記硬背了下來,什麼「三焦穴」「風池穴」「印堂穴」⋯發音四聲雖略有不准,但是下針時口裡喃喃默念的,跟貼在診療室牆上中英對照的「人體穴道對照表」毫無差異,實在不簡單!後來女醫師主動要跟我學中國字,當她瞭解到sanjiao說的是三個焦點,fengchi說的是風吹池塘,yintang是扣印的廳堂⋯屢屢拍案叫絕,我雖然不懂得中醫穴道理論,看她恍然大悟的樣子也不禁開心!女醫師發現我也畫畫,問我,能不能為她的診療室畫一兩幅畫呢,我說,樂意啊!要梅蘭竹菊還是中國書法呢?她說,不用那麼麻煩,能不能請我就畫兩幅二米乘三米的藍色畫布和黃色畫布?我不懂,就全畫藍和黃?塗得滿滿的?其他什麼都不用畫?是的,她說,只有流動的色彩--淺藍和深藍,淺黃和深黃,完全沒有一丁點的具象。因為具象會造成心智的執著,病人醒針的時候應該要放鬆,腦中沒有執著的具象,「氣」方能暢行無阻、四通八達。


這個「氣」啊,流到了日爾曼民族這裡,還是「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只是它的配樂不再是「滿江紅」,而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