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24

做媽

母子  壓克力顏料  Cindy

第一次聽人介紹「虎媽的戰歌」這本書,心想,這是什麼時代了?世上還有這種媽媽?特別是,還敢這樣大慨慨地喧騰出來?依稀記得,中學的時候讀胡適的「我的母親」,中間一段描寫胡母如何嚴厲管教兒子:

「⋯她等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刑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都不准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也是看得嚇得打哆嗦。但是,不論是虎媽還是胡媽,她們真都教出了人上人的龍鳳。

我看的「虎媽的戰歌」是德文版的,翻譯的書名比原文遜色多了:Mutter des Erfolgs 「成功之母」。在書店為孩子訂購參考書籍時,無可無不可地翻了兩頁,大笑不已,看到她說,要學才藝,就學有朝一日能抱個獎杯回來的那種;要學樂器,就學有氣質的鋼琴小提琴,總之千萬別去碰什麼爵士鼓之流的,因為學到最後的下場多半是混嬉皮或嗑迷幻藥(當然我馬上想到我家那熱衷打鼓的小兒子),覺得這歪理還真歪的理直氣壯,且買回家仔細瞧瞧。

書中蔡美兒嚴肅且誠實地(她的嚴肅誠實為這極端論調增加了笑點),敘述她如何以「中國母親」的方式,對孩子威脅利誘恐嚇,強迫他們學習拿頂尖成績,練琴贏得一級獎項。為了達到完美,甚至可以犧牲吃飯睡眠。考試比賽若拿不到第一,就是家門蒙羞,從此懸梁刺骨,挑燈夜讀,不把成績考到人上人,才藝學到精上精,誓不罷休。做這樣的父母,是無止無盡的抗爭,沒有休息,得不到孩子的感激,也沒有輿論的肯定;童年不是無憂無慮的黃金時期,而是為殘酷競爭的人生做準備、提早衝刺的時段。想要讓孩子成為贏家,就得建立孩子的自信心,而建立自信的唯一辦法,就是保證他接二連三地成功再成功,避免失敗的滋味。

書擱一邊,一眼瞥見孩子們從上禮拜上完鋼琴課還未翻開過的琴譜書包;中文生字胡亂描了兩遍,同學電話一來,筆一扔,玩耍去了。這當兒不是正溜著滑板往足球場飆去,就是一身臭汗淋漓在同學家吃冰淇淋,一會兒急煞煞上線廝殺。唉,慚愧!看虎媽縱然邊看邊笑,對她的鬥志和毅力歎為觀止,自認過去十二、三年來,也嚴格地試過,培養兒子學習才藝、寫功課、練中文⋯等,但總是虎頭蛇尾--孩子年紀小,貪玩,免不了頂嘴耍賴偷懶;而要做到堅持紀律的媽媽實在不容易,特別是日以繼夜地罵人、吵架、處罰,極為吃力不討好,家庭氣氛被搞得沈重晦暗,撐不了多久,做媽的也疲了,最後不了了之,等到荒廢太久,孩子成績退步,又來重振旗鼓,落實紀律,且看這次能撐多久。

我想,這本書的意義,倒不在於接受或反對虎媽的教育方式。而正是由於她的方式如此極端,把久久生活在西方社會的我給搖醒,問自己,縱然母愛是天性,我到底有沒有所謂的教育理論?我可仔細想過「教育」這回事?還是只是順著孩子和自己的喜惡好惰,有的時候這樣,有的時候那樣,完全談不上紀律地帶孩子。自認,有時候還覺得他們很煩,怨他們從小到大,佔據了我多少時間?為了他們,我犧牲了多少自己的發展機會?偶爾任他們上網打線上遊戲,偷得浮生半日閑,下一刻又受良心譴責,沒有和他們一塊兒讀書、學音樂,一塊兒運動、接近大自然⋯。很想認真地聆聽他們、分享他們的心聲,但一講到真正觸動他們心弦的線上遊戲,興高采烈、口沫橫飛的當兒,我的靈魂已經出竅了,實在跟不上,也不想跟上這個話題。然後又慚愧的要命。

蔡美兒字裡行間中她也偶爾透露出她的疑惑和軟弱,需要溫存擁抱或者大哭一場。但是身為一個嚴厲的「中國式母親」,她屢屢嚥下自己的情緒,她相信失敗者才有一大堆待解的心理情節,而這些心理情節是越解,越剪不開、理還亂。她堅定地把自己跟女兒塑造成強者,心中只有「往前衝」的正面信念。強者哪有時間停下來哀怨歎息?

在教育孩子這門功課上,我若是認真思考,還真少不了躊躇,不如不想太多,把孩子拉拔大就是了。自身的兒時經驗,在這裡幾乎派不上用場。我生長在大都會,家裡親戚長輩孩子都多,第一課就是長幼有序、敬老尊賢,上了學,則是四維八德,尊師重道,得了個好成績,還真是光宗耀祖,上有爺爺奶奶誇講,下有弟弟妹妹羨慕。這兒呢,全不是這麼回事。公婆在世時,極其偶爾地,會把孩子接去含飴弄孫個把鐘頭,但是玩兒完了,就還給你,責任是不負的。更何況,他們辛苦了一輩子,現下到處旅遊,享受人生,才是正經事,孫子實在只是生活的點綴。祖父母都難得見,就更別說其他親戚了,各人自掃門前雪,過自己的生活,沒什麼「家族」的概念,大家直呼前名,更省略了長幼有序、四維八德的條條框框。學校成績好不好,是為了個人自身的發展,跟「光耀門楣」扯不上干係。再說,這個社會實實在在落實了「職業無貴賤」的風氣,你做醫師、律師、教授⋯,我做司機、郵差、收銀員⋯,大家都有一技之長,在個人領域都是專家,每個人講起話來都頭頭是道、尊尊嚴嚴,何談面子?而父母的教育工作,是鍛鍊孩子的獨立人格、在野間的生存能力,最終目的,教他做自己,做個快樂的人。

什麼是快樂的人,坊間的理論書籍可多了。我只記得,小時候好像從沒師長教過我們,如何做個快樂的人,「做個有用的人」倒是經常在課文、校訓中出現。

若干年前婆婆送我一本書,書名是「七歲兒童的世界知識」(Weltwissen eines siebenjähriges von Donata Eschenbroich)。作者在書中列了一張清單給父母:為了培養孩子面對今日遼闊多元的世界,為他的智識和情感發展做準備,在他七歲以前,必須盡力讓他經歷學習眾多事物,諸如,
 * 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過過夜,知道「想家」的滋味是什麼
*寫(或畫)過信函給他人,並接收過別人給他的信函
*赤著腳在泥土上跑過
*看過爸爸刮鬍子,跟爸爸一塊兒做過飯,收拾房子
*原諒過大人一項不合理的處理方式
*堆過雪人,築過沙城堡
*在野外生過火,也能將火撲滅
*給乞丐施捨過
*鋸過木頭,釘過釘子
*在田野收成過果實、蔬菜

⋯等等等,長長的一個清單

婆婆送我這本書,用心良苦,她說,「這本書寫得真好,我要說的全在這裡面了!」

記得當初看了這本書,也是心情激動,立志要把我的孩子教導成心胸開拓的「世界兒童」。我這個城市人,興匆匆的去買了個帳篷,把它在院子裡架起來,以便讓孩子們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過夜。鼓起勇氣脫了鞋,光腳和孩子們踐踏撲滿松針落葉的森林、草皮和泥土,心裡卻毛毛的想會不會有鉤蟲鑽進腳板心裡。搜集了乾麵包,去湖邊扭著屁股,「呱呱呱」地餵鴨鴨,心裡卻悄悄地懷念上摩登酒家吃廣式還是北京烤鴨。帶了黃瓜、蘿蔔,拔了青草「哶、哶」地餵牛羊去,看到一堆牛羊面無表情地圍過來,我又擔心牠們一臉一身的牛蠅會不會撲來攻擊。在玉米田裡散長長的步,剝了皮啃食生硬的玉米,卻忍不住想念夜市裡的香辣烤玉米。到湖邊揚帆、划船、跳到冰涼的湖裡游泳,卻暗自惋歎此處沒有高級Spa水療按摩。我的孩子很幸運,能夠在如此雲淡風輕的自然中成長;但也是不幸,他們沒有一大家子的親戚、表兄弟姊妹,沒有大街小巷的攤販小吃,大江南北的美味餐館。

好不容易把老二也拉拔到了三歲,終於可以帶他們上大型室內遊樂場,在這兒有可以掀掉屋頂的兒童喧囂聲,和孩子們精力無限的衝撞,而且風雨無阻,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從早到晚喝可樂,吃漢堡、比薩、冰淇淋。陪他們在充氣跳跳堡上沒命地跳上幾回合,算是了了義務,回到家長休息區,接下來我可以看書。一個禮拜總要去個兩三次,把自己鍛鍊地很能在高分貝、高晃動的場合下看書,只要時不時抬起眼來看看我家兩隻猴子,跟他們招招手,就可以繼續看書、素描、翻譯、寫文章。然後當然也讀到了社論,批評這種大型室內遊樂場對孩子的發展極度不健康:噪音雜沓、空氣窒悶、不見天日,加上脂肪多、營養少的垃圾食品,孩子去多了壞處數不清。我又慚愧了,找出「七歲兒童的世界知識」的列舉清單,老老實實給他們唸「三隻小豬」,爾後學習鋸木頭,釘釘子;唸「賣火柴的小女孩」,再去城裡給乞丐施捨銅板。

大兒子一轉眼已長得比我還高,蔡美兒的女兒,像兒子那麼大年紀,已在卡內基大廳演奏鋼琴,而我家兒子,每天願練個十五分鐘,我就謝天謝地,只知道家裡一出現他們錚鏦的琴聲,即使斷斷續續結結巴巴,我就有說不出的幸福。沒有什麼「教育理論」,如果有,也充其量是個牆頭草,一會兒「愛的教育」、一會兒「嚴格紀律」,一會兒大家一起沒大沒小地嘻嘻哈哈。如果我的孩子日後成不了人中龍鳳,都怪我這個閒散怠惰的媽;如果他們不懂野炊、馴百獸和嚐百草,也是我未曾在他們七歲前完整充實他們的世界知識。我只是很感激他們漸漸長大,獨立自主,讓我有很多多出的時間,可以看書、練琴、作畫和寫文章,把這些雜事忙一忙,我還可以忙著「做媽」。

人生何其充實!

2011-05-11

女人和狗

女人與狗  水墨  Cindy

昨天接到一通奇怪電話。

「喂!這裡是庫恩家。」
「喂!,妳好。我是潘次,『馬汀· 綠特-愛犬訓練專家』的製作人。」
「馬汀· 綠特?愛犬專家?」我一手黏膩,正在忙著烤蘋果派。沒興趣講無聊電話。
「是的。我們製作群在網上搜尋到您和您愛犬的演唱影片,印象深刻。想請您和愛犬來我們節目做call-in特別來賓。」
「我和丫滴做特別來賓?」好像有點蹊蹺,且用下巴和鎖骨夾著話筒,擦淨一手麵糊,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沒錯,丫滴是您愛犬的名字。您就是庫恩太太吧?我們製作群都是您和丫滴的粉絲喔!」
臉開始熱起來了。住在森林鄉下,跟時尚很脫節。除了每次把狗食扣在丫滴的食盆裡,端到架上的當兒,丫滴狗狗熱烈搖尾巴、饞涎淅瀝呼嚕亂滴,愛我的那個勁頭喔,十足我的粉絲。否則開門盡是一望無盡的森林,還真沒人看我一眼⋯
剛剛那個叫潘次說著什麼來著?「製作群」?「群」耶!都是我的粉絲!
「明天下午三點,主持人馬汀.綠特會在錄影現場主持call-in,請您直播攝影棚專線:1-800-X X X X X X X,我們會優先接通您的電話,並且準備了精美禮物給您和愛犬。」
我用手機輸入記下電話,「那,我要說什麼呢?」
「就聊聊您養狗的快樂,如何訓練狗狗發聲,唱詠嘆調等等。」

自從兩個月前給狗狗結了紮,奇怪,牠唱歌的慾望減低了些。結紮就是把卵巢子宮都從肚腔裡拿出來,強行逼牠進入不分泌女性荷爾蒙的更年期。拆線的時候獸醫特別叮囑,「減少餵食!」否則牠會急速增胖。這種大型狗的腰椎脆弱,經不起過重的負荷,不想讓牠三、四歲就變成癱跛的話,就得讓牠維持苗條身材。

獸醫說的真不錯,結紮後食慾大增,歌慾下降。我彈琴練發聲的時候,牠一副很沒勁的樣子靠過來,有意沒意地直接坐在我腳踏板上,正好壓下了「靜音」的左踏板。歌聲高亢時,牠倒也不跑,搖頭晃腦地跟著低吟,就像個老太婆,瞇著眼、荒腔走板地哼唧「蘇三起解」。

掛掉電話,將信將疑,把蘋果派胡亂糊一糊,擱進烤箱裡。若有所思地從家庭成藥櫃裡翻出「川貝琵琶膏」,一會兒拌狗食,得記得掺進兩大勺。誰曉得呢?說不定咱一狗一人,還真上電視,得好好給我家丫滴補補嗓子。

下午三點,準時開電視。「『馬汀· 綠特--愛犬訓練專家』把您家調皮搗蛋的瘋犬狂犬全都馴服地服服貼貼!拿報紙還是遞拖鞋,您點就有!」播完了片頭音樂和著名標語,馬汀露出一口迷人的白牙,和狗狗軍團一鞠躬,節目開始。這回求助於馬汀的是位叫波麥拉巨乳少婦,她家的長毛拉薩犬毫不聽話--牠咬破沙發,咬爛門檻,甚至連波麥拉特別訂做的 F 罩杯比基尼也不放過,全咬得坑坑洞洞。波麥拉嘟著嘴,展示巨大又齒印連連的胸罩。激動震顫的大胸脯襯托了她的嬌豔無助。

馬汀說,沒問題,且看我來馴服牠。

插播廣告的時候,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雖然知道「愛犬專家」這個節目,但從未定期收看。記憶中不太確定有沒有觀眾call-in這個項目。左想右想,我一定是被電話詐騙集團給耍了。可是⋯一轉念,我的製作群粉絲呢?還有,精美禮物⋯

雖然還在播廣告,管他,拿起電話就試撥昨天記錄下來的1-800-X X X X X X X。

「喂!波麥拉工作室你好!」接電話的是個女的。
「喂!」一時語塞,波麥拉工作室?「嗯⋯請,請問是愛犬專家直播現場嗎?我是拉得弗森林的庫恩太太。是這樣的,昨天有位潘次先生⋯」
「喔,庫恩太太!拉得弗森林?您也在拉得弗森林嗎?那真巧!是的,潘次有跟我提過您,我剛才還又看了一遍您和令犬的演唱錄影,好精彩!」巧什麼啊?我家這個拉得弗森林可是小到許多地圖都不標的。可弱點就是弱點,一被奉承就昏頭,腦筋就不夠使。「現在還沒到call-in時段呢。您打來太早了。等廣告播完,再十五分鐘吧。」我似乎聽到,她把話筒遮著,對身後說,「是那個跟狗狗唱歌的庫恩太太。」
「喔⋯很抱歉,我只是想試試電話通不通⋯您剛才說,『波麥拉工作室?』不是攝影棚?」
「是啊,今天直播現場就在我的工作室啊!」她的身後似乎很吵雜,若隱若現聽到有人在說,「叫那個姓庫恩跟她的狗唱點Lady Gaga什麼的⋯」

掛了電話,覺得不對勁兒,明明聽到了他們說Lady Gaga,而且,這個波麥拉就是剛剛那個嘟嘴亮胸罩的巨乳少婦?那,那我在這兒攪和什麼呀?我們丫滴跟我唱的可是有氣質的古典音樂。都怪自己住在這種偏僻森林區,偌大的才華「星光大道」不來三顧我茅廬,卻找來了個什麼愛犬訓練專家,還要我們練 Lady Gaga,真是莫名其妙!索性關了電視,牽狗出去遛也。

走了沒多久,森林裡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竟是一小屋,屋外汽車停得橫七竪八,一輛七人坐的小型巴士上印有 WDR(西萊茵省廣播電視公司)字樣。我好奇,探頭從籬笆縫裡望進去,丫滴狗狗似乎也特別興奮,又吠又跳的,終於把籬笆內興奮不已的同類給引來了,兩隻狗隔著籬笆互相愛慕搖尾。我看那隻金長毛拉薩犬挺可愛的,就掏出隨身攜帶的狗零食請牠吃。牠吃地感激,一會兒也興匆匆撿樣東西來送我--刁來了一團泥爛的東東,丟在我面前。哇,不得了,這麼巨大稀啪爛的胸罩,少說罩杯碼子也有E或F,但是胸圍才32?這種東西不都是用來做秀騙人的?就像剛才「愛犬專家」節目裡,那個奶大腦小的波麥拉。

頸子再伸長點,耳朵豎直,這森林小屋裡不知在搞什麼名堂,怎麼會有這種性感尤物穿的東西?

隱約看得到窗戶內人蛇雜沓,燈火通明。一個人說,「Test,test⋯5、4、3、2、1 camera!」

「最近有觀眾朋友寄來電子郵件,說居住偏僻地區,得憂鬱症或心理疾病的女性朋友特別多,養狗後病情大為改善。有的甚至跟她的狗寵物開演唱會,並進一步跟網友分享,不知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對此有沒有什麼個人經驗?本節目現場錄影,並請到憂鬱症心理專家波麥拉女士為您解答疑惑。波女士自己也是愛狗人,最近才養狗,出點小狀況,還多虧本人服務,將她的拉薩犬馴服。本節目特別感謝今天能在她的林間工作室現場拍攝。」

麥克風錄音聲音很大,我在屋外聽得清清楚楚。夷,聽起來像「愛犬專家」主持人-馬汀 · 綠特的聲音?

「現在開放call-in,請撥1-800-Y Y Y Y Y Y Y」那個馬汀 · 綠特的聲音說。

「把副線1-800-X X X X X X 接通,那個姓庫恩的一定會打進來的。姓庫恩的一講完,就轉播她網上的影片,這樣才有說服力!」口氣好像是導播,聽來像是那個叫潘次的。

我像中蠱似的拿出手機,找到昨天輸入紀錄的電話,撥通。

此刻電話尚未接通,現場直播的電話也透過擴音機,嘟都作響。我等著⋯一面想著自己是否得了憂鬱幻想症,一面低頭跟丫滴狗狗說,待會兒回家媽媽教你唱 Lady Gaga。





2011-05-04

浪漫西方 vs. 神祕東方

 蘇珊娜四十八歲,又懷孕了,羊膜穿刺得知是個男孩。這回她說,孩子若能保得住,就還願讓孩子去西藏出家做小喇嘛。

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蘇珊娜--家族的嬉皮奇葩。我想她也很期待認識我吧。畢竟我來自她嚮往了一輩子的「東方」。

那時候我從美國加州飛到東岸,跟在費城開會的老公會合。見到老公第一件事就是,秀我在「南灣廣場」買的打折名牌包包。我們租了車,在維吉尼亞州,開了好久的迂迴間小路,好容易找到了聳立在森林和田園中的純木製房子──蘇珊娜和爾斯的家。初次會見婆家的大堂姐,車子在爬山的時候就趕緊抹抹粉、塗塗口紅,以求待會兒給人家留個好印象,想不到新買包包的化妝夾層拉鍊,才兩三天的功夫就卡住拉壞了,氣的我!車子越開越偏僻,乎覺上蹬的高跟鞋在此地可能很不搭尬,想爬到後座打開旅行包換布鞋,誰知屁股還翹得老高,翻箱底找鞋之際,老公猛一煞車,到了。

蘇珊娜比老公還大八,聽伯父,從小就是個不同凡響的孩子,人漂亮不用,排隊想跟她約會的男孩子不計其數,而她也向來有自己的另類想法,讓做父母的操了不少心。現下一看,果其不同,年近四十仍是身材窈窕,金色微捲、散置腰際的長髮,樸素、不修邊幅的連身長布裙,上屐的是皮線纏繞的平底涼鞋,活像從「魔戒」電影裡走出的精靈。堂姐夫爾斯也是一頭褐色的長髮,在腦後咎成了一髻瀟灑的馬尾,開襟襯衣配上磨破的牛仔褲,聽我包包的層拉鍊壞了,從褲帶裡抽出萬能瑞士刀,兩三下就把我的拉鍊折騰妥當了。他臉頰消瘦,雙眼炯炯,似乎洞悉我城市裝束在此地的尷尬不安。日曬過粗糙的手指鑲有黝黑的指甲,握著我安上銀色珠珠和皮製鬚鬚的包包, 「修好了,待會兒再給妳上點蠟!」

黑熊出沒的森林    壓克力顏料  Cindy
我蹬著高跟鞋,一顛一簸地參觀他們的家園。木製房屋是爾斯一塊塊親自釘牢的,而且一再強調,全部的木頭都是純自然、未經處理過的橡木。難怪,從一進門我的鼻子就癢個不停,顯然是對這種純自然的木頭極端過敏,猛打啊鞦擤鼻涕的結果是,原來塗抹了胭脂的臉龐變得一團花。蘇珊娜一面領路介紹,一面遞紙巾給我揩鼻子。
走到大落地窗前,望著窗外深不可測的森林,她,「這兒時不時有黑熊出沒呢!」
「黑熊啊?會襲擊人嗎?」我
「不會啊,你不去惹牠,牠也不會來惹你。」堂姐蘇珊娜捋捋及腰的長髮繼續,「瞧見那棵大樹下的吊床了吧?我坐在那兒,爾斯從森林中採了花束,跪在樹下跟我求婚。熊媽媽帶著小熊就隔著溪水向我們眺望呢。」哇,求婚的時候有熊寶寶們作見證啊?要是我的話可能會把花束一,逃命要緊。「後來我們就是騎著白馬,頭戴花圈在溪畔結的婚,可惜婚禮上黑熊一家人卻缺席了。」

晚上蘇珊娜做的是鮭魚壽司配味噌湯。我實在沒想到,到了美國維吉尼亞州的原始森林裡還吃得到日本料理。蘇珊娜說查爾斯的第一任妻子是日裔美國人,所以他的日本料理手藝一級。席間終於見識到了他們的拼圖世家,孩子從三到二十五不等,各種膚色都有。他們各結過三至四次婚,跟每個伴侶都有孩子,有的孩子跟各自的另一個父母渡週末,有的在家。他們才結婚不到半年,是前世的緣分叫他們在茫茫人海中苦尋了大半生才相遇。蘇珊娜打太極、練瑜珈、禮佛讀老子;爾斯蓋房子、做木工、對五行風水別有研究。

吃食間誰也不爭著講話,談到老子、易經等大名詞,若緊接著問是老子中的哪篇,易經裡的什麼理論那麼讓人著迷,他們就笑傲江湖,不說了,大概是看了我的胭脂花臉、名牌包包、高跟鞋,覺得跟我談這個,大概也是白搭。好吧自認虛榮俗氣,舉箸夾壽司時,為了藏拙塗了蔻丹的長指甲,屢屢連筷子都用不好。查爾斯遞了副刀叉給我,笑容飄渺難解。這位來自「古老東方」的親戚顯然不太符合「神祕」地期望。


狂舞的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蘇珊娜當年一意孤行,非要去離家遙遠的復弗萊堡念哲學。別人離家念書住學生宿舍,蘇珊娜不然,寵她的漢斯伯父在弗萊堡給她買了棟花園洋房,以方便和老伴探望閨女時自己也有落腳點。半年後想給女兒一個驚喜--不告而訪,到了花園洋房,發現屋外怎麼二十幾雙鞋子,是蘇珊娜正在開派對嗎?一探究竟乖乖不得了,裡面衣裝襤褸,毛髮冉冉的一堆瘋子正在狂舞並喃喃自語,中間穿紅衣蓄長鬍的,看似所謂的印度開悟大師,激動地喊叫著,「掙脫你的束縛,忘卻一切道德規範,放下,放下,自由,自由,狂舞吧!年輕人!」蘇珊娜也在其中,舞得長髮糾結飛揚,衣著凌亂,舞畢竟和一四不像的長毛猿人激情擁吻。伯父看得心臟病就要發作,伯母顯然已經昏倒。開悟靜心大會就是在伯父的呼聲叫罵、「再不走就報警來趕人」中草草結束。這可讓寶貝女兒蘇珊娜很下不了臺,小嘴翹得老高,任兩老說破了嘴也不認錯,還理直氣壯地回嘴,「你們太執迷不悟了。我是在認識生命的本質!我沒有錯,這比念什麼哲學、政治、經濟、科學都偉大!」


蘇珊娜的第一任老公就是依開悟大師的指點鴛鴦而送作堆的。二十歲不到,就身負重任,跟剛半歲的女兒和教主指定的伴侶,前往美國繼續開悟孽債高臺的美國人。這一去二十幾年,換了三個老公,生了四個孩子,還是不放棄,執著地尋求生命的真諦。她對伴侶要求也很嚴格,若在靈性的啓發上不能相輔相成,就只好揮手說拜拜。從紐約州搬至偏僻的維吉尼亞州,只為更遠離塵囂,接近自然,修身養性。


四年前聽漢斯伯父說,蘇珊娜跟查爾斯居然舉家搬回德國了,原因是美國近年來頻頻鬧恐怖主義,恐懼和不安擾了他們修行的清靜。他兩夫婦在南德伯登湖區開了民宿,打出的招牌是:禪居、素食、太極。一年多前漢斯伯父八十大壽,蘇珊娜和夫婿也回到家鄉為父祝壽,席間聊及他們經營成功的民宿,他們辦坐禪,且提供精緻的東方料理。
 
說到料理,我興致來了。「哪方面的料理呢?中式、日式還是南洋口味?
「那麼坐禪是藏式、印度式還是日式的呢?」我接著問。


搞了半天,蘇珊娜和查爾斯都沒去過「東方」,雖然開口閉口都是証悟、心經、大悲咒,對東方有無限的浪漫想像。三年前西藏暴動,他們爭先上街為西藏獨立示威遊行喊口號,民宿前的大招牌升起了陌生又威武的藏旗。為什麼不去東方走走?答案是正在存錢找時間。最想去哪兒?自然是印度和西藏。中國和日本早就被西方的工業文明給污染了,比西方更西方;泰國印尼則淪為西方墮落觀光客的殖民地,更配不上他們心目中的「東方」。這一生最崇拜的大師?達賴喇嘛!


查爾斯嶙峋寡言,蘇珊娜輕飄飄的難以捉摸。我問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他們對西藏問題的瞭解太主觀偏頗,索性轉身,聒噪地在親戚孩子們間大聲談笑,大吃大喝。查爾斯忽地靠過來,一臉認真地對我說,「我最近參加了一個『靜默禪會』,十天不開口說話,過了午後不進食,只喝清水。一個禮拜之後,雜念散盡,神清氣爽。誠心建議妳去參加!」喔,這下我開悟了:我肯定就是他們口中「被西方文明污染的東方人」。回家跟老公說及查爾斯建議我參加的「靜默禪會」,老公說,「沈默?一定沒問題的,憑妳,只要帶著筆記電腦上『臉書』繼續聊就行了。不過禁食對妳恐怕很困難⋯」


香格里拉的葛丹松贊林寺
上禮拜剛從雲南西藏邊境的中甸(後改名為香格里拉)旅遊回來,在著名的喇嘛廟「葛丹松贊林寺」見識了藏式佛教的壁畫,說的是因果輪迴,越看越玄;耳中傳來喇嘛們咿咿呀呀的念經禪誦,忽地雙腿一軟,下跪三叩,「菩薩饒我罪孽深重!一路上吃得太多、買得太凱⋯」老喇嘛見我虔誠,遞給我一束香,教我買個白布條,纏繞在寺前大樹上祈福。我握著香拜了三拜,喇嘛一旁點點頭,接過我手上的香,說了句,「施主是有緣人,喇嘛的恩人。」


我想到蘇珊娜肚裡尚未出世的小喇嘛,我是他的東方阿姨,有緣的喇嘛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