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到「請」這個字,就想到一輩子講四川話的外婆,晚年苦學英文。她總是跟我說:他們老外很文明的,開口總是先說「舖裡子」。說了「舖裡子」,什麼事都好辦了。
外公雖是軍官,但是特有文采。他寫了一篇篇懷念家鄉、思親念舊、抗日剿匪、精忠報國⋯的詩句,他的小楷字美麗又工整,人見人愛,小時候我可以跪在他書桌旁的板凳上,看他吟詩寫字一整天也不覺累。後來有一次外公出了本詩集,特指派我這長外孫女寫序。我寫外公向來對我疼愛有加,教我唸書寫字,對我一生影響至深至遠⋯⋯ 越寫越擔心外婆會怪我拍馬屁背叛。誰知詩集付梓印刷後,外婆對外公的詩縱然隻字不提,對我寫的序倒是讚許有加--說這個從小帶大的外孫女真是知音,我寫的字字句句都說到了她的心坎兒裡去了(而我的字字句句都是捧外公讚外公的),不枉她向來對我格外疼愛。這時才弄清楚,原來外婆的豆腐心是如何崇拜外公的,只是她的刀子口從來說不出來了罷了。
為什麼老想到「請」這個字呢?因為德國的家長非常重視孩子們把「請」字掛在嘴上。「請」Bitte 這個字甚至有個別名:「魔術字」(
Zauberwort)。當孩子們大哭大鬧地命令或懇求大人--為他做這做那、要買這、要吃那的時候,大人總是說,「怎麼這樣命令人呢?那個『魔術字』叫什麼來著?」孩子們就忽地靈光乍現,把 ‘BITTE’ 托得長長地說:「請﹏給我買玩具!」「請﹏給我吃冰淇淋!」就像魔術似的,大人馬上恭敬不如從命,孩子們立刻如願以償。
「舖裡子」是外婆的死鋑腔(四川腔)英文: Please。她說她初被大舅接到美國去的時候,住在冬天又寒又長的芝加哥。白天舅舅、舅媽都去上班了,就留下她和襁褓中的小表弟,可是暖氣忽然壞了,水管都結了冰,連水都沒了。她不會英文,想打電話給上班中的舅舅,可當年又沒有手機這玩藝兒,舅舅公司的總機跟她 ‘Hello’ 了半天,說不清楚,還是掛了。仔細想想,英文字她只知道個「舖裡子」和「貪可呦」(thank you),就鼓起勇氣,冒著天寒地凍,去按隔壁鄰居的電鈴。鄰居美國老頭來開門,她就說「舖裡子」⋯打哆嗦⋯「舖裡子」⋯打哆嗦⋯指指舅舅家⋯再打哆嗦⋯鞠躬又鞠躬⋯「貪可呦」。
老頭就懂了。跟她去房子裡看了看,弄清楚狀況,幫她打電話找水電工來修。
從此之後,外婆篤信「舖裡子」,並下定決心:學英文。那年,外婆六十七歲。
我外婆六十六歲才喜獲孫兒,我們這些孫女兒、外孫女兒都是她帶大的,她各個都疼,但人家表弟畢竟是長子生的嫡孫兒,怎樣都比我們這些遲早是潑出去的水有份量。大舅又急於儘孝心,堅持把母親接到當時的工作地芝加哥去奉養,順便幫忙照看幼子。隔了兩年,大舅換工作,全家移居到溫暖的南加州,外婆當然也跟著去了。
外婆這麼一去,就是她的餘生二十多年。
上大學以後,放暑假我常去加州看外婆。加州政府後來分配給她一小幢老人福利公寓,屋後有塊小地能讓她種種菜。她的電視接收得到中文台,郵筒裡天天有台灣寄來的中央日報。對什麼明星八卦、小道新聞似乎比我還清楚。每天早上,我陪她搭公車去上社區學校辦的英文課。下午陪她買菜,每一分錢她都摳著掐着精打細算;果醬空瓶、塑料空盒都被她小心地存留下來,變成滿冰箱的瓶瓶罐罐—-四川泡菜、酸辣豇豆、雞絲粉皮⋯,隨時嘴饞了想偷吃兩口都有。
下午,我陪她寫英語作業。有的時候她必須準備英語口頭報告。外婆一生都說死鋑划(四川話),連普通話都沒說標準過,怎麼說英語啊?我問她,你們要報告什麼呀?她說,「哈斯匹塔落體」,我還以為要討論「阿斯匹靈」還是「自由落體」,搞了半天,才弄懂說的是: Hospitality 待客之道。記得小時候外婆總是邊撿我滿地亂扔的衣服、鞋子,邊罵我:「逆宰勾斯妮瓦子,海子脫地天已姿、抵已姿,搖補得(ㄉㄟˇ)啊!」(你這個死女娃子,鞋子脫得天一只地一只,要不得啊!)我一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泥瓦子」不是「女襪子」而是「女娃子」,而「海子」不是「孩子」而是「鞋子」,所以對外婆喋喋不休的責罵總能嬉皮笑臉地混過去。家裡人全都對外婆停不下來的嘮叨皺眉頭,聽多了不外乎左耳進右耳出,外公忍耐了一生他老婆的囉哩八嗦、碎碎叨念,念著念著眼淚還會淅淅簌簌地滴溜下來,叫大男人莫名其妙又束手無策,他把門狠狠一關,練他的毛筆字,寫了一遍又一遍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淚⋯」,筆一擲,狗日的!什麼英雄淚?我這兒都是婆娘淚!外婆門外繼續大聲叨念--自怨自艾了一百次「天森底老爐名」(天生的勞碌命)、「瞎了勾煙採跟了逆宰勾軍官!」(瞎了狗眼才跟了你這個軍官)我問外婆,那妳當年是怎麼看上這個冤家軍官的?她說,「閨米嘍心翹,發嬸驚丙嘍!」(鬼迷了心竅,發神經病嘍!)
我們一面揉麵團、炸麻花、煮酒釀圓子、炒豆沙⋯我跟著她纏過又放的小腳屋前屋後繞來繞去,一面聽她數落外公,還一面練習她的英語口頭報告-- 「哈斯匹塔落體」,我問她, 那妳想怎麼說呢?她說, 「威兒炕,舖裡子席特,舖裡子吐林顆啼,丘諄塞哈嘍,哈嘍翁叩,哈嘍安特(ㄊㄟˋ)⋯」完全就是四川腔,真佩服外婆的美國老師,不但聽得懂:Welcome!Please
sit, please drink tea, chrildren say hello, hello uncle, hello aunt...還每次對她鼓勵連連,成績單上都是’A‘!
外公對她的’A’不予置評,她就怪外公只顧詠頌他的巍巍大中華,住在美國十幾年,卻固執不學英文。
據說有一次他們吵翻了天,美國鄰居甚至打電話找警察來勸架,把嚴守「家醜不可外揚」的外公給嚇壞了,英語又不通,不知該怎麼跟警察說才好 ? 這時小腳又身高恰恰 150 cm 的女中豪傑外婆,擠到門口跟老美警察說:「加斯忑安骨裡,no 普拉不棱,貪可呦!」(Just angry,no
problem,thank you!)還從屋裡端了茶出來,畢竟警察也是客,說:「舖裡子吐林顆啼!」(Please drink tee!)最後把警察哄走了,從此外公對他的小腳老婆哭笑不得又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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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外公詩集作序 |
外婆八十二歲的時候滿分考過了美國公民,可以拿到全額的老人保險和退休金。考題聽說牽涉美國歷史、憲法、地理及語言,真是佩服她!納悶的是,我和當年的德國男友去南加州探望她時,正好有親戚遠從德州(Texas)來訪,我們一大票人上館子吃飯,就座時, 她說,「德國(ㄉㄟˇ ㄍㄨㄟˇ)的和德州 (ㄉㄟˇ ㄗㄡ)的坐在一起吧,他二人是老鄉,有的話講!」真不知道她的美國地理是怎麼學的⋯
外婆不但四川泡菜、擔擔麵做得道地,Blueberry
muffin 和 Carrot
cake 也做得一級棒,她做了點心就端了烤盤去分送街坊鄰居,那些美國鄰居也很了不起,聽她的四川英文很有兩把刷子,比我聽得一頭霧水強多了!
後來有一次,我已經結婚生子了,外婆卻病重--肺炎、氣喘,講話上氣不接下氣,我想她機關槍似的刀子口叨念了一輩子,個子雖小,嗓門特大,現在終於說不動話了,勞碌了一生現在卻只能躺著不動⋯唉,我坐在她床邊陪她,兩歲多的兒子在一旁拼積木,拚了一陣犯無聊了,不安地跟我吵着要這要那,我習慣性地把德國的那一套禮貌教育搬上來:「欸,寶貝不能這樣命令人!我們在德國說的那個『魔術字』叫什麼來著?」
「Bitte⋯」兒子說。
「Bitte⋯中文怎麼說呢?」
兒子支支吾吾地想不起來,孱弱的太婆卻氣若游絲地說:「天⋯領領,笛⋯領領⋯(天靈靈,地靈靈)」
兒子聽了也說:「媽媽,魔術字耶!」
外婆的青春歲月全是在烽火逃亡中渡過的,外公在前線作戰,嚴重負傷三次,在鬼門關前繞一圈又撿回了條命,她一人領着六個孩子從一地逃到另一地,最後離開家鄉來到了台灣。那種顛沛流離的歲月是我輩今日無法想象的吧!記憶中,外婆雖然叨叨念念,但從來不說,想當年啊⋯ 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那種倚老賣老的話。大家嫌她嘮叨,因為她總得把腦子裡每一個閃過的念頭都大聲地講出來--醃泡菜要放幾粒花椒,放少了沒味,放多了太苦;炒豆沙要用幾勺豬油,放少了不香,放多了太膩;小孫女今兒拉了幾次,打了幾個飽嗝 ⋯ 一、二、三、四、五,全都要說出來才行。有時候我想,十四歲的兒子嫌我煩--嫌我在超市跟他大呼大喊,叫他幫我挑個大西瓜、用手指敲敲、稱稱重量給我拿來,他說媽啊,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妳啦!很丟臉耶!我頓時醒悟:我這毛病大概是遺傳外婆的吧⋯
記得小時候(六歲還是七歲吧)跟外婆去看不清場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看得我祖孫二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擤不完,還不忘句句跟著唱。這習慣我到現在都改不過來,兒子和老公都說,很怕跟我一起看電影,看完了就注定要聽我唱電影主題曲兩百遍,聽到發瘋抓狂,睡不著覺,請媽、麻煩媽、拜託媽、bitte
bitte、天靈靈地靈靈,不要再唱了!
為了青春期臉皮特薄的兒子,我得學習把念頭留在腦海裡,整理歸納清楚了才能發表感想。別人問我,Cindy,妳怎麼整天忙這麼多的事?閑不下來?我就想到我纏過小腳的外婆,一輩子勞勞碌碌,念念叨叨,什麼都愛試,什麼都要做,到處都愛跑,從沒畏懼不前過。她不說什麼大道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事卻數落不完,手裡總是忙,忙得停不下來。哎呀,我似乎也是這樣,也愛這樣⋯
外婆活了八十八歲,她過去十年了。外婆的照片就擱在我的梳妝台前,我這個死女娃子,每天早上梳頭,就想她!
您的文章真的很好看!又流暢又好笑,請您繼續寫下去,造福讀者吧!謝謝~
ReplyDeleteDear Pie,謝謝你的留言。真是無限鼓勵!我會繼續努力的。
Delete好溫馨的文章,我也很想念我的外婆。
ReplyDelete謝謝 tencents(十分錢?)的留言!讓我們一起想念外婆吧。
Delete這篇把我眼淚都叫出來了, 又哭又笑...
ReplyDelete我也想我的外婆, 還好她仍健在, 每次回台北總會去陪她, 媽媽舅舅阿姨沒人愛聽她嘮嘮叨叨, 我聽!
想來嘮叨不是件壞事, 說出來不悶在心頭其實比較健康, 或許如此, 女性平均壽命比男性較長 :)
是啊,嘮叨也許不是壞事。幸虧今日我寫個部落格,把愛嘮叨、又沒人愛聽的一股腦全吐在這了。羨慕你還有外婆的嘮叨可聽呢!
Delete我的外婆今年88歲, 上個月和我媽媽一起來雅加達陪我們住了一個月. 我還得意的跟兒子說: 你外婆和我外婆都來啦!
ReplyDelete今天才剛送他們上了飛機回台灣. 回家一開電腦,居然無獨有偶大家都在想念外婆. 有媽媽和外婆陪著的日子, 好幸福呀!
真的,有媽媽和外婆的日子真是幸福!可惜我兒子們在德國,既沒祖父母(已過世),也沒外祖父母在身邊(遠在台灣)。少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童年真是少點幸福啊。。。
DeleteDie wahre Geschichte hat mich sehr berührt. Tolle Beschreibung!
ReplyDeleteCindy寫的真好,我非常能感同身受! 因為我從小是外公外婆帶大的,連爸爸媽媽都知道外公外婆在我心中的地位比他們當我父母的還高.後來全家移民加拿大,外公外婆每年暑假也固定帶著年紀尚小的表弟表妹們來住個兩個月.我也還記得每天早上都得早起開車去有賣華文報的超市幫他們買中文報呢. 外公在三年前過世了,那時我真的覺得人生最難的難關莫過如此.但是很慶幸自己自始至終都陪著外公,所以也就沒有任何遺憾.現在我居住德國,在台灣最割捨不下的是90歲的外婆.雖然知道阿姨舅舅待外婆如皇太后,但是還是很怕老人家突然發生甚麼事情讓我措手不及...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的孩子真的太幸福啦!!
ReplyDelete謝謝Brenda的留言!外公外婆的地位比爸爸媽媽還高,真是跟我小時候的想法一模一樣。外公外婆過時的時候,我忽覺自己好像孤兒,茫茫人海中,再也沒人這樣無條件的疼我寵我,我太能理解妳的感受了。
Delete妳也在德國啊?在哪兒呢?我們網上認識,也算有緣!
Hallo Cindy, 我在 Bayern 的 Augsburg.
Delete我在Dresden的公婆都說來看我們像是"出國玩", 聽說其他邦的德國人都說 Bayern是另外一個國家是吧? 這種說法真有趣. Cindy也這麼認為嗎?
另,我建議Cindy改天可寫德篇關於德國的"美食"是如何折磨台灣媳婦的胃. 相信一定也會引起許多共鳴的!!
http://cindy-zuxin.blogspot.de/2011/03/blog-post_16.html
DeleteDear Brenda,
哈哈哈,德國的"美食"是如何折磨台灣媳婦的胃。
我在這兒有一位華人女友,她說先前以為早已成功地將口腹之慾壓抑下去,‘吃’不再那麼重要了。直到遇見了Cindy,‘吃’的慾望又被挑起,食慾如排山倒海地糾纏她。只要空下來,就在打‘如何吃’的主意。在此我介紹妳看我去年寫的一篇‘食的冒險’,文中闡述我當年被折磨得很慘的胃!
Cindy妳的每一篇文我都看過啦~ 這篇食的冒險寫的太妙了!
Delete最近這一週更是折磨,為了趕上每晚的兩場足球賽,更是無法煮飯了.
只能以麵包草草混過. 今天晚上真的受不了了,跟我先生說,走啦,去路口的
土耳其餐館吃Döner吧!妳看,我寧願吃Döner也不願再吃麵包+Wurst!!
您這樣寫四川英文,我是真的需要翻譯阿...但是就是這樣,您的外婆活靈活現的在我耳邊,生動有趣,令人感念.我也想我的外婆,不過,我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ReplyDeletehttp://joy4love.pixnet.net/blog/post/1440742
「你們大人離你們的婚,我還要回我的外婆家!」啊,看得我心揪在一起。不管你的外婆現在在哪兒,我知道,我相信她也知道,妳都在想她。。。
Delete文章寫的真好, 讓人讀著讀著到尾部時有種酸酸的感覺~
ReplyDelete謝謝分享 :)
那個酸酸的感覺我也常常有,難以言喻啊!
Delete好喜歡你的文章.. 尤其四川話更是把外婆展現的活靈活現..(若你沒翻譯還真看不懂)。老一代的女性的人生哲學,真是值得我們學習~
ReplyDelete祖宜的姐姐,請問還有續集嗎?期待中
每每在平淡的生活裡,總是很期待看到妳的文章!
ReplyDelete這似乎是我讀過最震撼的鼓勵啊!
Delete写得真好!看到最后“我這個死女娃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偶然路过你和你妹妹的网上天地,非常喜欢。还看了你在youtube上的演唱。感觉你很有天赋,嗓音很美,就是似乎有点点intense?你母亲就潇洒自如得多,大概舞台经验丰富吧!--mypanda
ReplyDelete謝謝分享! 我奶奶也是四川人,此文讀來份外親切。
ReplyDelete好想好想我的外婆啊.... 她是雲南人也愛吃辣,也一樣帶著孩子從大陸逃到了台灣,辛苦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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