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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23

過往、今生、「娃娃車」

杰夫正在招呼來訪的客戶,這次的會談很重要,牽涉到今年下半年的訂單合約。雙方談價錢的緊要關頭,秘書非常不好意思地探頭至會議室,「抱歉打攪!杰夫,請接二線電話,有位BMW的銷售員薛佛說有急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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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三月天,陽光明媚,草原上一簇一簇的雪鈴鐺兒花,含羞垂首地綻放。

恩雅一覺醒來,想不起來這一覺到底睡了多久,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了?我睡了整整一個冬天嗎?怎麼春光倏地如此燦爛?這麼好的陽光,她想,該推著小杰飛出去 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曬曬太陽了。明明該一下蹦起身的,卻不自主地行動緩慢,怎麼回事?睡迷糊了?她想起來了,是生完小杰飛復原不佳。也難怪,月子中 沒一個幫手。而漢斯跟他尚未離婚的妻子還在談判,估計房子、車子、女兒都要歸他妻子;除此之外,工廠事情很忙,他說他沒法天天來看她。

生完孩子特別容易累,恩雅沒日沒夜地睡,沒日沒夜地等著漢斯來。

舉步維艱,她感覺胸腔空虛,小腿打顫,步伐移動不聽使喚。還好,嬰兒車就放在床邊,小杰飛裹在襁褓裡看不到臉。恩雅握緊了推車扶手,亦步亦趨走向大門。 去門口看看吧,說不定漢斯就要來了,正好去門口迎接他。他來,該給他做點什麼好吃的呢?她想著,從玄關穿衣架上取下了外套披上,老母老是杵在玄關更衣鏡那 兒嚴厲又哀怨地瞅着她,怪她不該跟個有婦之夫,沒名沒份的,現在又拖了個孩子,這接下去日子該怎麼過?她覺得很對不起老母,每次都叫她別說了,回家吧,這是我的命!阿母啊,我這輩子就是跟定了漢斯,有名份沒名份都無所謂⋯

她搞不懂老母為何不走,不是滯留在玄關,就是待在浴室。

之前她在浴室盥洗,老母也是這麼瞅着她,他跟母親說,社會局的工作是暫時辭掉了,但是負責寫專欄的社工雜誌仍在做,每個月得交出一篇文章就好了。憑她多年 來的社工經驗,寫作材料多的是,隨便掰它個兩三篇不是個問題。而且稿費很優,加上以前的存款,漢斯的接濟,帶個小嬰兒的生活不是問題。

這麼跟母親說完,她想著,該是截稿日期了吧?我正在進行的主題不是「戰後遺孀和孤兒的處境」?行事曆上還記了好幾個該採訪的遺孀家庭呢!奇怪,稿子都被擱到哪兒去了?還有,隔兩天我復原好點真該去做採訪了!待會兒漢斯來得問問他有沒有把我的稿子收走了才行。

推著娃娃車增加平衡、好走多了,小杰飛真乖,安安穩穩地睡着,我們進城吧,恩雅躬身跟娃娃車說。


助步車?娃娃車?  水彩  Cindy
春陽熱力不足,刺眼有餘,涼風灌進敞開的領子裡,恩雅打個寒噤。她一邊推著車,一邊數著路邊的雪鈴鐺,哼著「春神來了」給小杰飛聽。忽然,一個女人提著籃子迎面走來,「哎呀,恩雅夫人,您怎麼不等我,一個人出門了呢?」

「你是?」恩雅問,「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出門嗎?」
「我是社工蘇菲亞啊,」蘇菲亞邊說邊攙住了恩雅,「瞧您,怎麼穿著睡衣就出來了,外套也不扣上,風很涼的,您這樣會生病的!」

 社工蘇菲亞?大概是社工雜誌的編輯,跟我催稿子來了。恩雅想到稿子不知擱哪兒去了,很是著急,絕對不能跟她說遺失了,要是讓她知道了,丟了這個專欄飯碗不是糟了!

蘇菲亞堅持恩雅推車回家,先把衣服換了、藥吃了,再出門不遲。
「可是,小杰飛得出去曬曬太陽啊!」恩雅說。
「您兒子杰夫他這會兒正在忙呢,只怕沒時間去曬太陽嘍。」蘇菲亞說。
「是嗎?他又忙著堆積木了,他真聰明啊!呵呵呵⋯」

蘇菲亞給恩雅更衣、梳頭,恩雅愣愣地給蘇菲亞擺佈著,心裡卻老想著她的稿子,上回寫到哪兒了?她很是擔心,一會兒這個叫蘇菲亞的社工問起,該怎麼說呢?還是自己先招了吧。
「那個⋯戰後遺孀和孤兒的報導,我⋯」
「我知道,您寫得很好!那篇報導文讓您得了當年的報導文學大獎,好幾個電台都來採訪您,您舉例的家庭都因此而得到了社會關懷和救濟呢。」
「⋯什麼得獎?」
蘇菲亞放下梳子,徑自往書架走去,取下一疊講義夾,拿來給恩雅看,「您看,這一疊的『社青』都有您寫的專欄,」說著她翻開其中的一本,偌大的標題「孤寂的 女人、迷失的青春--探討戰後遺孀和孤兒的社會定位和處境」,蘇菲亞自顧自地朗讀了起來,讀了兩句,又翻開另一期雜誌,其中一篇正是祝賀本刊專欄作家恩雅.霍夫曼榮獲1967年的報導文學奬⋯
「妳⋯妳到底是誰?妳給我出去!」恩雅反應大出蘇菲亞的意料,她氣急敗壞地說,「妳居然剽竊我的文章,我的名字,甚至⋯」恩雅氣得發抖。
「恩雅夫人,您誤會了!我⋯」
「原來是你偷走了我的稿子!還拿去參加什麼比賽,太過分了!現在又故作姿態來跟我邀稿,我交不出稿子來你們正好有理由取消我的專欄、解我的聘!實在太趁人之危了!」

 蘇菲亞不說話了,重拾梳子過來。
「走開!我不要你給我梳頭!我要去洗手間。一會兒漢斯要來,我得去買點菜,小杰飛也得出去透透新鮮空氣。」恩雅用臂彎打落蘇菲亞的梳子,危顫顫地站起身, 覺得暈頭轉向,蘇菲亞即時扶住了她,她不安地左右張望,「小杰飛的娃娃車呢?小杰飛哪兒去了?」蘇菲亞轉身把恩雅的助步車拉過來,讓恩雅握緊了把手。恩雅 躬身對推車說,「小杰飛,走,我們出去!」

她先在浴室耽擱了一陣子,解衣、坐馬桶、起身似乎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幸虧馬桶旁設有手把才勉強站得起來。她搞不懂,自己的動作怎麼會這麼遲緩呢?是因為月 子沒坐好嗎?大腦似乎需要雙倍以上的時間才能把指令傳到肢體神經去。老母又在注視她了,「阿母啊,妳為何老是杵在洗手台後面?妳回家吧。待會兒漢斯來我這 兒看到妳會不高興的。」滿臉皺紋斑點、頭髮花白蓬鬆的老母只是哀怨地瞅著她。
「妳不用為我擔心雜誌社專欄的事,等我復原好一點,等漢斯他把妻子、女兒的事安頓好,他會搬來跟我和兒子住,我也會找地方發表文章的。」
老母一句話不說,看來很痛心的樣子。
「阿爸戰後失蹤已經二十多年了,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我陪在妳身邊也夠久了,青春都快耗盡了,現在終於讓我遇見了漢斯,生下了小杰飛,雖然還沒有名份,可是我很滿足。漢斯和我是真心的,我真的不再回去妳那兒了。」 阿母還是沈默。
「唉,妳就是不聽⋯」

她推車經過玄關,拿外套,戴帽子,蘇菲亞在一旁投以關心的眼神,恩雅態度冷漠,不要她幫忙,蘇菲亞說,「那,我明天再來看您。恩雅夫人,您自己出門小心 了!」恩雅像沒聽到她說話似的,只顧對著穿衣鏡喃喃自語,「阿母,瞧你又呆在這兒了,妳勸我也沒用的,我就是在這兒等漢斯來⋯」蘇菲亞搖搖頭,她很想多跟 恩雅談談,但是沒有時間--社會局給她的獨居老人造訪名單可是長長一串哪。

恩雅推著「娃娃車」踰踰獨行,她不知走了多久,走過了林間小徑、墓園,走過漢斯.巴赫的墓,墓碑邊上刻有「未亡人恩雅.巴赫泣立」的字樣,但是墓前恩雅並未駐 足,走過住宅區,進入了市區,她走得很累,口乾舌燥,急需坐下來休息,往身旁一看,長排落地櫥窗內有嶄新流線的汽車,那台休旅車看起來真好,行李箱寬敞, 擺得下小杰飛的娃娃車,有了車,就不用這麼艱辛地步行了,也可以常帶小杰飛去看阿母,漢斯如果不方便來,我去找他也可以。她撐著疲憊的身軀,推車步入車 店,從口袋裡拿出錢包,遞給迎面而來西裝筆挺的汽車銷售人員說,「你數數錢,我買這台!」

銷售員薛佛攙著恩雅,協助她試坐到駕駛座裡面來,跟她解說這款車的性能,電腦觸摸式操控螢幕鍵盤、自動導航系統、遙控對講機⋯恩雅只是重復着說,「你數數錢,我就買這台BMW!」 薛佛疑惑地打開她的錢包,除了翻出一張健保卡,還有一張社會局發的「行動不便、失智老人優待證」,卡片裡有特殊狀況緊急聯絡人的大名和電話:杰夫.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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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對汽車銷售員薛佛說,請把電話交給我媽,我跟她說。

「媽,現在我有重要客戶,不方便過來,妳就坐在那兒安靜休息等著,我叫媞娜馬上過來接妳!」 恩雅聽著電話裡的聲音,眉頭皺得越來越深,且露出緊張、恐懼的表情。她把電話移開,認真地請求薛佛,「請趕快把車鑰匙交給我,我得馬上開走人,漢斯他現在不能來,他老婆卻不放過我,現在就要來要人了!」恩雅越說越急,指著她的推車,「小杰飛、小杰飛,趕快給我抱上車來!」

接著她眼前一片黑⋯

2012-02-23

麗莎和尼爾斯

出貨區運送鋼管的工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十七歲身材壯碩的尼爾斯利用假期來我們公司打工。他在出貨區將一個個不鏽鋼管件疊到木板上,裝箱,密封。我經過打包區的時候,多瞟了這年輕小伙子兩眼。他跟我露出白皙整齊的牙齒點頭打招呼。真是帥哥一枚!我想。

尼爾斯的媽媽多年前上過我的課,好幾個月前特別打電話來問我,能不能安排她家十七歲十一年級的兒子來我們公司打工。他在學校體育好,別的不行,但力氣很夠,應該能派點粗活給他幹幹。

我問出貨部門的領班,尼爾斯做得還好吧?人畢竟是我介紹的,總該關心一下。
「叫他做什麼,挺聽話的。」領班放低聲音跟我說,「但是人欠機靈,反應慢,看個出貨單、照單點貨的速度尤其慢,我還不如自己來得快。」他搖搖頭。

我過去拍拍尼爾斯的肩膀,叫他好好學,幸虧假期很快就過了,不用把這位中看卻不太中用的大男孩留下來。尼爾斯再次感謝我給他這個打工的機會,還說他媽媽要他代轉問候。

「喔,對了,」我對尼爾斯說,「我家正在應徵小褓母。你有沒有什麼好同學--乖巧懂事又能幹的女同學,給我介紹一下吧。」

尼爾斯跟我用力地點點頭,說,「嗯,我幫您問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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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莎説她十七歲,高二,天哪!我還以為她十歲,四年級。我估計她一百五十公分高,最多三十公斤重?腦袋後面甩個大馬尾,純真的大眼睛配上稚氣的笑容,若不是知道她已經十七了,還真想摸摸她的頭,捏捏紅臉蛋,塞個糖果給她。

她說她現在正在報考駕照,每個禮拜晚上一、三、五得去上道路交通理論課,但是剩下的時間都可以來我家做小褓母。

她講話的時候眉飛色舞的,好像小學生在朗讀自己的作文--我的志願:考駕照、做褓母。

是的,她說,明年高中畢業後想考特殊教育專科,立志以後要在啟智或殘障學校當老師。我覺得這種志願實在是不同凡響!我在小鎮中學兼任中文課,據我觀察校內自恃頗高的小姑娘們,是看多了日本manga還是模倣Lady Gaga?走起路來故意有點內八,微啟塗了黑色唇線的嘴巴,不是犯嗲就是耍酷。不論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穿崁進肉裡的緊身褲腳,眨著粉亮的長睫毛,眼神游移地撥弄著毛絨絨鑰匙鏈圈,連上課都在偷擦指甲油。長大了志願是什麼長大了再說,現在享受當下最重要--幾十年前我不也是如此?又怎麼能說他們錯呢?

我想,麗莎人小志氣高,個性又好,留下來應付我家的兩隻調皮兒子應該很理想。尼爾斯的建議人選真不賴!

麗莎自此每個禮拜固定來我家陪小朋友玩一次,有時週末我們應酬外出,她也來。如果我們晚歸,我就得摸著漆黑的森林路,開車送她回家。麗莎考駕照一波三折,道路主考官每每調侃地問她,「小朋友等不及要開車啦?」她一緊張,努力故作成熟狀,反而犯錯連連,被罵被叨念,一下扣分太多,又沒考過。

有一天麗莎來,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矮小瘦弱的她忽然變得豐滿。原本平坦的胸部,怎麼一下子長了兩個大肉蛋?超不配的。沒人敢問,就連我家的調皮小男生都傻了眼,把我拉到一邊,「媽媽,麗莎她怎麼一下子變那麼胖?」

我想麗莎自己也挺彆扭的,駝了個背,猛拉她拱起的上衣。一向對我家小淘氣很有辦法的她,那天很明顯地被騎到頭上了。我近午夜回家的時候,一整個飯廳、客廳亂的像核子試暴場。麗莎一副筋疲力竭的樣子說,兒子大概十分鐘前才睡著。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跟我請假,說下禮拜全班要去畢業旅行--北海一週,所以不克來照顧兒子,實在很抱歉。
我說沒關係的,畢業旅行北海一週啊?真好命呦!好好玩哱。
哦不,她說,為了我家寶貝蛋,本來考慮不去的。
那怎麼行?我說,我家寶貝蛋我會另外想辦法的,怎麼能不參加畢業旅行呢?
因為⋯因為不喜歡海灘,不喜歡穿泳衣⋯
我先怔了一下,然後想起她之前幾乎未發育的小孩兒身材,躋身在海灘上揮灑青春、打情罵俏的少男少女間,嗯⋯我大概懂了,是為此才掛上了兩只‘XLL’的肉蛋嗎?我沒敢問,只默默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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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旅行,北海一週!同學們早就興奮得沒心情上課,女孩兒們湊在一起網上訂購比基尼、遮陽草帽、沙灘涼鞋。零用錢比較夠用的甚至相約去做人工日曬,非得把皮膚曬成均勻的小麥色不可,到時候拍起沙灘照來才夠性感。可是麗莎很緊張,置身於青春荷爾蒙澎湃盪漾的同學間,該怎麼辦?

麗莎的媽媽其實早就在擔心了,怎麼都十七了,還這麼矮小?初潮也沒一點動靜?去看過醫生,醫生們總說,耐心再等等。三個禮拜前,麗莎下腹疼痛,千呼萬喚不來的MC終於登場了,但是不到一天就退潮了。連衛生棉都來不及買,就沒了,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似的。

這回醫生做了詳細的檢查,結論是:染色體病變。這是在受精卵形成時就已注定的命運,其他有類似病變的胎兒不是在懷孕期就被淘汰,就是生下來也熬不過嬰幼兒期。麗莎已算是奇葩了!健康地長到十七歲,個性溫和、成績優異。只是她不會擁有任何女性的第二性徵,她的身體已跳過一般女人長達半生的生育期,正在步入更年期,如果不靠注射女性荷爾蒙,只怕會持續老化,後果不堪設想。

接下來醫生安排麗莎接受荷爾蒙治療,去整形外科做出人工的女性曲線。但是少了腦下垂體的介入,荷爾蒙這東西靠儀器估算抓得准嗎?乳房、腰肢該幾寸才適合一個長不高的女孩?最關鍵的問題是:少了女性激素的身體,還是有少女懷春的浪漫情懷嗎?

這些都是後話。重點是,既然決定要去畢業流行,第一先去整形外科整掉小女孩的平板身材,第二就是買比基尼。這一切還該歸功尼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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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斯幫老師收回條的時候,發現麗莎圈選了「不參加」,很是著急。

尼爾斯從小就有「閱讀障礙」症,認字拼字奇慢無比,即使好不容易念完了一篇短文,也是念了後面,就忘了前面,不過大概是傻人有傻福,人人都喜歡逗他,他隨和、熱心,模樣又長得俊。憑著高大好看,足球踢得好,喜歡他的女孩也不少。那些刷了睫毛膏、塗了彩繪指甲的女孩總喜歡半戲弄地問他,找女朋友的標準是什麼?漂亮?性感?

他認真地回答:聰明,善良!大夥兒「轟」一下地笑他,「嘿,還跟真的一樣哩!」

尼爾斯的父親在搬家公司上班,做兒子的假日偶爾也跟著老爸去幫忙。父親跟搬家公司的老闆有點交情,就盼尼爾斯趕緊畢了業,也到搬家公司掙錢去。但是老闆說,他只雇用有卡車駕照的。所以父親就等不及地送兒子去駕訓班上課。

上課不是問題,問題是考試--厚厚的一本交通規則課本,配上上百份的模擬試題,真是要了尼爾斯的命。他看得頭昏腦脹也沒辦法,只能胡亂圈選一通,模擬試題發回來又是幾乎零鴨蛋。被老爸罵了一萬個「不中用」,自己也知道,這麼大個人了,總不能一輩子靠父母接送,帥哥連個車都不會開,算哪門子的帥哥?直到尼爾斯碰到了麗莎,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上同一家駕訓班,下了課又同等公車回家,一個187cm,一個152cm, 小不點和巨無霸倒是聊得很投機。從什麼時候開始,麗莎耐心地把模擬試題一題題地唸給尼爾斯聽,一再又一再地重復,直到尼爾斯幾乎完全會自己默念為止。慢慢地,尼爾斯模擬考試的成績漸入佳境。模擬考試成績進步,下了課尼爾斯就請麗莎吃冰淇淋。

趁週末麗莎也播時間去看尼爾斯的足球賽。尼爾斯是隊裡的守門金剛,他不精通攻守戰略,就知道死心塌地地守緊球門,就算把自己給摔壞了也不讓對方進球,跌得鼻青臉腫卻贏得啦啦隊無數的歡呼尖叫。賽完球大家起哄和辣妹一族一塊兒party去,麗莎站在群眾外緣,笑咪咪地走過來恭喜他,把小拳頭抬高了 K 在他的肚子上,說他好棒,又遞給他一個OK繃,叫他把額頭上的擦傷貼起來。他也彎下身給她一個貼面擁抱,大手一捏就輕易地就把她舉了起來,汗水沾得她一身。你們好好玩,Party我不去了,她說。望著她瘦小的身影,後腦勺甩個大馬尾地離開,尼爾斯感到從所未有的失落。

尼爾斯跟麗莎說,「妳不去北海一週,我也不去了。他們去旅行的那一個禮拜,我天天來跟妳練交通安全模擬試題好了。」
「你少跟我開玩笑了,」麗莎說,「你要是不去北海一週,你的足球死黨、凱薩林還有琳妲她們大概也都全要為你留下來了,到時候跟她們混的時間都不夠了,還練什麼模擬試題?」
「麗莎,說真的,一起去嘛!我保證妳一定會玩得很開心的。」
麗莎斜眼瞪他,心裡是又開心、又擔心⋯
尼爾斯又說,「下禮拜我打算去城裡買沙灘褲,怎麼樣?妳一起來?」

我一起來?買泳衣嗎?麗莎急需兩個大奶奶!沒奶買什麼比基尼?少了女性激素的身體,原來還是不了少女懷春的心。麗莎不確定尼爾斯把她當成交通安全家教妹妹,還是同齡的大女孩?幾乎在同時,麗莎得知醫院的檢查報告--長大變成女人、結婚生子的願望像日光下無聲消失的泡沫--永遠也不會成真,該怪誰?是爸媽把我生錯了?我為什麼不像其他同病相憐的胚胎們,早在意識形成之前就自我解決掉?為什麼讓我長大?為什麼讓我喜歡上尼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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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半前我兒子說他們長大了,媽媽不用找人來陪我們玩、餵我們吃飯、幫我們洗澡換衣服、蓋被子還有唸床邊故事了,妳放心地去上課、應酬吧!我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麗莎和尼爾斯  彩色鉛筆  Cindy
唷呼!終於可省下一筆保姆費用,而麗莎也高中畢業,離開森林小鎮去城裡唸她的特殊教育專科。她跟我們告別的時候像吹氣球一樣的胖,荷爾蒙治療後大概又勉強長高了兩公分。胖是因為內分泌失調?更年期?還是貪吃少運動?總之,當年那個小不點麗莎是不復存在了。但是純真的笑容和腦後的大馬尾依舊如昔。

兩天前在蔬果攤碰到尼爾斯的媽媽。她好得意地跟我說,老公和人合伙自己當老闆,開了一家搬家公司,兒子也在自家公司幫忙,老媽做會計,幫忙接洽客戶。說著她打開皮包,遞給我自家公司的名片--有需要的話請多多關照。我瞥見皮包夾層裡有一張相片,問她相片裡的是兒子尼爾斯嗎?

她把相片掏出來給我看,是尼爾斯和麗莎!麗莎瘦了些,不再氣球般胖了,只是那兩粒奶還是嫌太大(我暗想)!尼爾斯把她整個橫抱在胸前,背景是巴黎鐵塔。做媽的說,這是尼爾斯的高中女同學--麗莎,兩個人從考駕照的時候就要好。麗莎人比他兒子聰明多了,已經念完專科正在啟智學校實習,估計明年能拿到特殊教育老師執照。

她還說,唉,現在年輕人就忙著工作賺錢,我倒希望他們什麼時候生個胖娃兒孫給我玩玩。

胖娃兒該怎麼生?難道準婆婆還不知道麗莎的事?我只能誠心祝福他們!

2012-01-29

漢字勞改營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開始的?讓我想想⋯

吃晚飯的時候,老媽說了個故事:什麼叔叔還是舅舅的(媽媽那邊說中文的親戚關係實在太複雜,我至今搞不懂),把他家寵壞的兒子送去國外上了兩個月的暑期班,住在朋友家。結果那位朋友對這位大男孩施行「放牛吃草政策」--早晨自己起、上課自己去、衣服自己洗、早餐自己吃、房間自己理,禮貌、恭敬、順從還一樣都少不了。大男孩無奈,苦於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只能唯唯諾諾、任人冷落,回想起在家裡做大少爺的風頭,這兒不是「流放邊疆」是什麼?

聽說這位「少爺」兩個月後回家像脫了層皮--長大了,成熟了,獨立了,最重要的,他懂得感激媽媽⋯

老媽說完這故事,意味深長地瞅這我。我?我故意大把地把薯條往嘴裡塞,再用叉子戳起整塊炸豬排,和著濃稠的洋蔥醬汁,「喳吧喳吧」大口咀嚼--假裝沒聽到。說真的,我最討厭這種含沙射影的寓言故事了。

老媽給她自己做的是「梅乾菜扣肉」,她說,那個黑漆麻烏又滴黑水的菜,是外婆特地從家鄉寄來的乾貨。為了把肉燉爛,她用悶鍋燉了一整個下午,弄得全家都是那個味道。下午羅伯特來我家玩線上遊戲的時候,還捏著鼻子問我,「你媽在煮什麼東西?這麼個怪味兒!」我翻翻白眼,跟他說,「Chinese specialty!」

這玩意兒我可吃不了。老媽就做了香煎豬排配炸薯條給我。

講完了「變乖少爺」的故事,她拿出中文課本,要我吃完飯練寫漢字。我一邊吃,她一邊碎碎念:誰誰誰家阿姨的兒子,跟我年紀相當,也是德國生長的,連「哈利 · 波特」都能用中文看,怎麼就我這麼不爭氣--學幾個漢字記不了半天,下回看到了還是相逢只恨不相識,連幾個最基本的字都認不了,虧我在學校還屬功課強的好學生呢。接下來她搬出一大堆道理,說學中文有多麼重要,而我從小耳濡目染已有多大優勢云云⋯講到最後在我耳裡只剩嗡嗡嗡的 blahˉ blahˊ blahˇ blahˋ,直到我被自己大喊的一聲嚇了一跳,「我一個漢字也用不到,學個屁!」

老媽的臉很臭(估計吃了那種黑黑臭臭的梅乾菜要香也難),總之後來她說,若沒把第五課「大家來拍球」的生字給她默寫得出來,別想再上網玩什麼線上遊戲了。

「第五課,大家來拍球。拍皮球,拍皮球,大家來拍球。你來拍,我來數,一二三四五⋯」

天啊,這是什麼白癡課文?我都十四歲了!老媽大概不知道我平時閱讀的德文書內容已有多高深,而網上聊的那些「父母限制級」的東西,她八成也沒概念。不管怎麼說,我真的看不出任何該學「拍皮球」這三個低能字該怎麼寫的道理。

打從心裡抗拒寫漢字!

當我憤恨恨地幾乎捏碎了 「大家來拍球」的那一頁書而睡著的時候,隱約聽到老媽對我喊,「再不,送你也去上個『漢字勞改營』,看你學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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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發出奇怪的聲響,它不再「嗶嗶嗶嗶⋯」地把我叫醒,而是由小聲漸轉大聲地念出「拍皮球,拍皮球,大家來拍球。你來拍,我來數,一二三四五⋯」最後大聲到震耳欲聾,連枱燈都要爆裂的地步,居然沒人來叫我起床!我發現,這不是鬧鐘,而是掛在牆上的擴音器。我揉揉眼睛,隱約聽到從窗外傳來的鏗鏘聲,才發現我竟然睡在一間大通舖的宿舍房間,其他的床早已空了。

忽然,丹尼爾衝進房間,在床墊下翻了半天,找出了幾張破卡片,支支吾吾地念著,「大、人、木、中⋯,可惡,儘是些不值錢的字,看來今天又只能喝清粥了⋯」

丹尼爾和我一樣,有個從中國來的媽媽,一天到晚逼他學中文。必須承認,他比我用功聽話,能認的字比我多幾個。但是,他媽對他的學習成效也不盡滿意,這點讓我倆同病相憐。除此之外,他跟我其他的德國同學沒啥兩樣--都愛上線打電腦、跟同學發簡訊打屁、在YouTube上找些爆笑影片來消遣、沒事耍耍酷。

「瞧你急匆匆的,」我說,「在忙什麼呀?」
「欸,你還沒起來呀?」丹尼爾說,「待會兒滿地的馬鈴薯都被刨光了,看你今天賺得到幾個字?」
「賺字?刨馬鈴薯?你在說什麼啊?」我說。
「哎呀,你是睡糊塗了嗎?我們在『漢字勞改營』啊!我勸你趕快穿好衣服上工吧,不然那個監工可有藉口整你了。」他又從床墊下翻出了幾張卡片,塞入褲袋,「沒時間跟你說了,薯條、豬排、巧克力和冰淇淋販賣車來了,我得去看看存的字卡夠不夠買上一份來解解饞,我真的喝怕清粥了⋯」話沒說完只見他已經衝出房門。

出了宿舍,終於搞清楚剛才聽到的鏗鏘聲是什麼。只見百來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們拿了鋤頭,在寒冷乾裂的土豆田裡挖呀挖的,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他們背上馱了個大簍子,刨出的馬鈴薯沈重地壓在裡面。土豆田的中央插了個大牌子,牌子上寫了大大的三個看似面熟的漢字:「拍皮球」

一位面目猙獰的凶漢拿著拿鋤頭向我吆喝走來,「你這隻懶惰蟲,現在才起來,罰你今天只能用徒手幹活,鋤頭免給你了。還不趕快開始刨?今天若沒給我刨出十簍的馬鈴薯就別想要吃飯!」

土豆田裡刨馬鈴薯 POP色筆  Cindy
冰凍乾裂的土豆田怎能用徒手刨?摳了半天也摳不了幾公分,指甲都摳裂了,也挖不到半粒馬鈴薯。這時,十幾米外的一位女孩子傳來一陣歡呼,「哇,我挖到了!我挖到『球』字啦!」挖到「球」字的女孩把字舉得高高的,並且清晰的發出 qiuˊ(ㄑㄧㄡˊ)的發音,說,「是 Ball 的意思。」孩子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挺起身來對她投以羨慕的眼光。

我身旁那位瘦弱的女孩歎口氣,說,「她可好了,『球』字可是三個字中最難寫的,有十一劃,那就是十一個銀圓哪!夠她買一餐薯條、豬排了。」

瘦弱女孩的簍子裡只有兩顆沾滿泥土又迷你的馬鈴薯。她手中的鋤頭對她而言太巨大了根本使不動。我一向是游泳隊的,個兒頭高,肩臂都是肌肉,就湊過去問她要不要幫忙。她斜瞄我一眼,無可無不可地把鋤頭遞給我,我接過了工具,心想讓她見識見識我的氣力,一鏟一蹭的,三兩下就刨出了十幾顆大土豆,瘦弱女孩終於綻開了笑顏。

我刨出馬鈴薯,她就拾入簍子裡,咱們並肩合作,邊刨邊聊。她叫貝貝,父母都從中國來,在德國鄉鎮經營中國餐館,專賣 ‘sweet-sour’ 還有 ‘ chop-soy’。連她都覺得父母賣的中國菜難吃死了,偶爾去德國同學家玩,吃一頓Pizza、黑麵包夾鹹肉酸黃瓜真是新鮮啊!她德國生德國長,在學校跟同學都講德語。她父母德語說得不好,逼著她學漢字、習漢語,真是煩死了,這不?有一天一覺醒來,就莫名其妙地到 「漢字勞改營」來了。至今都不知已來多久了,什麼時候回得去?從她那兒我終於弄清楚了勞改營裡的規矩:

早晨自己起、衣服自己洗、大鍋稀粥自己買(一碗三銅板)、床舖自己理、工作累死你,對監工們禮貌、恭敬、順從一樣都少不了。勞改營靠栽種馬鈴薯為生,收成的馬鈴薯則賣給速食連鎖點店做炸薯條。我們刨出的馬鈴薯以「簍」為計,交到監工的手上,驗證了質量優劣,發予「字卡」為工資。字卡裡的字全出自于紅色「漢字學習範本」一到六冊,越難的字越值錢。拿卡前必須先能正確發出字音、道出字義,否則就算監工願意付「價值連城」的字卡,你還是 「拿不起」。每天中午,薯條、豬排、巧克力和冰淇淋販賣車會來勞改營地銷售食品(啊,這些德國美食啊!)但是一份薯條要五個銀元,豬排或德式香腸則要價七、八個銀元,更別提冰淇淋和巧克力了。我們拼死拼活地刨滿了一簍的馬鈴薯,給監工挑挑揀揀的,最多掙得三到五個銅板,不知要存到何時才能買上一杯可樂喝喝。

這樣呀?那,那個 「拍皮球」的牌子是怎麼回事?

「拍皮球」是「漢字學習範本」中第一冊第五課的生字啊,這三個字隨機埋在深淺不一的偌大土豆田裡,全憑你運氣嘍,若給你挖到了,又能準確發音、講出字義,就算發財了!一筆畫值一銀元呢!若是光靠刨馬鈴薯,得刨滿二十簍才有一銀元賺。

「漢字勞改營」的領導主席每天從六冊的「漢字學習範本」中找出三、四個字,刻在牌子上,並埋在土豆田裡,就看我們挖不挖得著,挖著了又認不認得了。「拍皮球」這三個字算簡單的,哼,誰不認識就是白癡!(媽媽咪呀,說的不是我哱?)上禮拜連續出現的都是值錢的難字,什麼「萬壽無疆」、「骯髒烏龜」等等,一個字就值二十多個銀元哪!可惜我從來都沒運氣挖到過⋯

我心想,這些值錢字我連看都沒看過吧?

忙了一整個早上,貝貝和我刨滿了五大簍的馬鈴薯。貝貝拍掉外層的污泥再擱進簍子裡,我們的簍子裡盡是大顆又白淨的馬鈴薯。我因為沒達到監工的要求,不准買飯吃,但是貝貝賺了十五個銅板,她說她到 「漢字勞改營」至今從沒一口氣賺過那麼多,所以特給我買了兩碗清粥填肚子。這白稀稀的粥啊,平時老媽自己熬給自己當早餐吃,而我們(老爸、弟弟和我)當然是吃奶油、火腿,搭配優酪乳還有甜果醬,清粥這玩意兒亂沒味兒的,真不懂老媽怎麼能吃得這麼香。忽然,我聞到似曾相識的味道--臭香臭香的,讓鼻子帶路湊近一看,原來是那些兇形惡煞的監工正在大快朵頤一大盆的「梅乾菜扣肉」。瞧那在醬油裡燉爛的五花肉,外裹著漆黑的梅乾菜,滴著黑汁,監工們忙不逸地往嘴裡送⋯我,我恨不得變成勞改營區的那隻野狗,橫衝過來搶他一塊兒囫圇吞下去,就算得挨他一頓毒打都值得。

第二天早上擴音器的 Morning call 聲響換了個譜--震得天花板都要掉下來的是「小貓釣魚」的課文。我想起來了,這是第四冊第二課的愚蠢短文(再強調一遍,我,十四歲,非常受不了這種哄 baby 的漢語文章),但是苦於飢饞,只好一邊穿衣服、理床舖,一邊急匆匆地把生字往腦子裡硬塞。窗外監工的哨子聲催促時,我還瞥了一眼課文後的「字辨練習」:「釣魚」、「釣鉤」,媽呀,漢字真是麻煩!

給我猜對了,那天插在土豆田中央的字牌正是「釣魚鉤」。我集中精神,用 「念力」感受這三個字會埋在哪兒,還喃喃唸了個咒語--天靈靈,地靈靈,讓我挖到「釣魚鉤」。貝貝又湊過來跟我一起刨土,還偷塞給我一塊她藏了很久的乾硬巧克力。我把巧克力含進口裡的那一霎那,感動的呀!遠勝過平時在學校收到珊卓拉的調情短訊。珊卓拉金髮碧眼、發育成熟又高挑,為了跟她打情罵俏,我放棄足球隊去參加她的「西班牙語社團」,為此老媽還大發雷霆,說什麼 「中文都沒學好,學什麼西班牙語?」還說,「你有本事,怎麼不影響那個珊卓拉來學中文?」

這會兒含著貝貝給的巧克力,我忽然覺得她瘦小蒼白的樣還真好看。她拾起一顆馬鈴薯往空中一拋,再飛奔過去接,亂髮披散在沾滿污泥的小臉上,轉過身對我說,「今天我有預感,不是你就是我,准能刨出『釣魚鉤』這三個字,起碼刨到一個!」

是我的念力?咒語顯了靈?還是貝貝的預感?那天我挖到了「釣」,貝貝挖到了「鉤」字,咱二人加起來二十四個銀元夠好好各吃一頓德國豬腳大餐了!但是貝貝說突然很懷念她爸爸炒的「咕咾肉」,配上勾芡汁和罐頭鳳梨的那種。監工的廚房裡正好做了這道菜,但他們獅子大開口跟我們索取了整整二十個銀元,換來一小盤「咕咾肉」,貝貝吃得很過癮,我看她開心也覺得很值得。

貝貝跟我開始利用自由活動時間勤念「漢字學習範本」,內容無聊幼稚,但為了填飽肚子沒辦法呀!後來幾天好運接二連三,我們總挖到一、兩個「高薪字」--無法理解的是,我竟然犧牲了「維也納香煎豬排」和「法蘭克福炸香腸」,而用銀元去買了大碗大碗的「梅乾菜扣肉」吃。

有一天,我撿到漢字領導主席遺失的「哈利·波特」中文譯本,一翻開書頁,裡面就掉出一張皺巴巴的摺紙,攤開一看,是「罰寫單」--領導主席歪七扭八各寫了一百遍的漢字句子:

我再也不為難華人!(100遍)
我要學中文!(100遍)
立志寫漢字!(100遍)

我終於搞清楚為什麼大鼻子領導主席看似面熟,原來他就是週六中文學校老找碴的惡劣校工,派他出任「漢字勞改營」的領導是他罪有應得!我一口氣讀完他遺失的「哈利·波特」中文譯本,並知道,時機已經成熟,我該回家跟老媽說:我,長大了,成熟了,獨立了,最重要的,我懂得學習中文的重要,不要再流放「漢字勞改營」了⋯

我們--貝貝、丹尼爾和我--正在策劃一場「革命」--招兵買馬、打倒那些惡霸監工們、攻佔美食販賣車跟廚房、奪取土豆田的經營大權,然後凱旋回家。

我汲汲營營、念茲在茲的都是我們的革命,根據計劃,明天一早我們就要糾集勞改同志們先發制「領導監工辦公室」。革命前夕我勉勵同志們早早休息,養足精神。此刻,擴音器的 morning call 又響了,惺忪中我覺得奇怪--怎麼不是大聲的課文朗誦?而是「嗶嗶嗶嗶⋯」的一般鬧鐘聲響,伴隨的是老媽不耐的呼喊:起床起床!再不起床又要遲到了!

我猛地睜開眼,沒有大通舖,這是我的房間!而且一牆壁釘的都是老媽為我做的漢字學習字卡。只是這一次,我每個字都認得!

2011-11-30

偏頭痛


頭痛,腦子一漲一縮的,右眼的瞳孔後面似乎是疼痛的根源,特別是彎身撿東西的時候,覺得頭漲得幾乎抬不起來了。我幫兒子換了軟布鞋,要他跟媽媽貼面香一下,他手中握著戰鬥機,虛應故事地把臉側過來給我親一個,就跑去丟炸彈了。從幼兒園的大門出來,陽光刺眼地驚人,頭痛更劇烈,我只想找個黑暗的棉被窩鑽進去,但是怎麼辦呢?這一天還有好多的事得做。我掏出汽車鑰匙啓動引擎,皺著眉倒出停車位,頭痛痛得對遠近距離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只知道大街上陽光大剌剌,停了幾台車,實在沒什麼交通流量可言。一手死按住眼凹處的穴道,一手換擋打方向盤,突然,一個失神,「碰」的一聲,我的SUV車屁股撞上了什麼?

完了,心一沈,闖了什麼禍?我趕緊停車下來探勘。是撞到了停在對街的福特,但似乎撞得不重,我SUV仗著高大,車後的保險桿只沾了點灰,用手指揩兩下就沒痕跡了。至於那台深藍色的福特,陽光下鈑金熠熠生輝,看不出什麼明顯撞痕,我頭痛無法彎身作進一步的檢查,僥倖地想,應該沒什麼事吧。有點心虛,眼看左右沒人,趕快跳上了車。什麼都不管了,回家吃藥睡覺去吧。

回家吞了止痛藥,關上門窗靜躺片刻。半個鐘頭後,肯定是止痛藥見了效,比較能移動頭部了,雖然仍覺得有點頭重腳輕。

想到上網查查有什麼治頭痛的偏方沒有。輸入了關鍵字 "Migräne"「偏頭痛」,一下子出現一大堆網站,上百上千的頭痛病患分享他們的病情和療方,提供專治頭痛的另類療法、芳香精油、針灸按摩...不計其數。有人建議每天喝極濃縮的 Espresso 配新鮮檸檬汁,有人建議節食,只靠喝紅根汁加芹菜汁過活,或者,空口咀嚼小茴香或丁香~ 真是用想的就倒胃...一頁一頁的網站打開來看,感覺到地球無情地運轉,無數顆腫脹龜裂的頭顱也被拖著跑,而在我脖子上的那一顆最痛

然後,我打開了一個網站 -- 「偏頭痛徵畫比賽」。請參賽者把頭痛的感覺、徵兆、心情...用色彩線條畫下來,材料大小不拘,並於 X X X 日把繪圖影像傳送到以下電郵址:migraeneexperten@xxx-xxx.com,入選作品將在網際畫廊參展,並付獎金

說不出是什麼的頭痛感覺
壓克力顏料 Cindy


眼看截止日期尚有一週,而目前已參賽的作品大可供人點閱。縱然頭痛仍在隱隱抽搐著,還是點開幾張「頭痛作品」來觀看。有人畫得抽象:一團淤泥,淤泥中彷彿是一個待爆的定時炸彈;有人畫得具象:瘦弱男人的畸形頭殼被虎豹豺狼踩在腳下蹂躪。有人畫了一片藍紫茫茫,茫茫的中間散布著灰白灰黑的色塊,說不出是什麼。於是我開始翻出色筆紙張,著了魔似的動筆開畫。其他行事曆上該趕場的約會一下子變得輕於鴻毛 -- 眼前舉足輕重的只是把我的頭痛畫出來,或者說,我的頭痛逼著我把它畫出來。 晦暗的膨脹首先不由分說地跳到畫紙上,然後是糾結不清的線條,把晦暗的色塊紮在一起,又扯裂撕碎。哪兒跑出來的惡作劇小鬼再猛踢猛踹一番,抽象中似乎漸漸出現了具象:一屋子散亂、來不及整理的積木、小汽車、玩具,中間還有破碎糖紙、吃完未扔棄的優酪乳塑料盒、洗完未理待熨的襯衫、內衣褲和襪子、小朋友的慶生Party、氣球、彩帶飄滿了一整個房間...
餘震地帶 的作品 壓克力顏料  Cindy

畫著畫著,頭痛離開了我,全跳到畫紙上去了。畫紙上盡是汙濁混亂的塗抹,看起來一副傷腦筋的模樣。我拍了照,把影像傳到徵畫比賽的電郵網址。仔細看了一下,其他參賽者都用「頭痛藝名」報名,像什麼「餘震地帶」、「故障大冰箱」、「煩心刺蝟」...等等,我想了一下,在參賽者姓名欄中填入「走音 Disco -- 如果我頭裡面掛個霓虹燈招牌,專門吸引不按節拍扭動的遊魂舞棍,混著破鑼爛鐵的重金屬搖滾、飆不上去的女高音嘶喊,大概就該這麼叫吧。

煩心刺蝟的作品 壓克力顏料  Cindy
下午從幼兒園把孩子接了,拖著兩隻精力旺盛的小猴子去買菜,一隻坐在購物車裡,一隻牽在手上,一上一下還是鬥不完的嘴。提了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小兒子問,「媽媽,妳看,停車場上有警察耶,他們在幹嘛呀?」是啊,警車的巡邏燈仍閃爍著,穿著制服的兩位警員斜倚在車邊,一個講著對講機,一個翻寫著他的記錄簿。我說,「喔,警察叔叔是在管理治安,看看有沒有壞人在此地出沒。」我拿出了汽車遙控鎖,「嗶嗶」兩聲把我的車子喚醒,兩位低頭的警察似乎也被喚醒了,他們的警車居然就停在我SUV的旁邊!看著我牽著孩子走近,警察的目光緊盯著我,終於,他們衝著我開口了,「您是這輛車的車主?」我詫異地點頭,「請出示您的駕照行照。」我照命令行事,他們又說,「今早您是否在拉德福路上撞到停在路邊的一台深藍色福特?肇事後眼看四下無人就不負責任地逃逸?」

「我...」我嚇得手腳發軟,「是的...可,可是我有下車來檢查,確定沒事才開走的。」
「提供線索的赫特先生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您下車來看了看。赫特先生住在拉德福12 號,整個撞車過程他都從他家二樓的窗戶內拍攝錄影下來。福特車車主哈瓦德先生之後發現了他車子的右後門下方凹陷一大塊,在鄰里間到處詢問有沒有人看到是誰撞了他的車。赫特先生出面提供線索 -- 他記錄了您的車型車號,又播放了您的撞車實況。說真的,這麼空曠的大路,天氣又晴空萬里,您是怎麼開車的?怎麼會直直地把車倒撞到停在路邊的車?」聽他說得,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又說,「我們花了若干個鐘頭,從檔案中找出此車號的註冊車主。十五分鐘前有同事恰巧看到停車場上停了我們正在找的SUV,我們就站在這恭候您的大駕了。」

「媽媽,」兒子問,「妳就是警察叔叔要抓的壞人嗎?」
天啊!我真的就是警察要找的壞人嗎?這個世界真是法網恢恢,連小蘿蔔頭如我,開車倒個車都會被陌生人攝影記錄,太恐怖了⋯

頭痛又回來佔據我。警察接著說,車子的損壞修理費用會由保險公司負擔。但是我肇事逃逸有憑有據,而福特車車主哈瓦德先生既然報案,現作為刑事案件處理。我這個「被告人」也已經遭逮獲,在法院判決以前不得遠行,請回家靜候法院訴訟出席通知吧。

被囚禁在走音Disco的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我這個「被告人」,曾經立誓要在遙遠的歐洲做一番事業、光宗耀祖,怎麼會淪落到如此下場?為了懲誡自己,也為了保持清醒,開始嘗試喝濃縮兩倍的 Espresso 加檸檬汁,或捏住鼻子,吞嚥現打的紅根芹菜汁,實在憤恨不已的時候,就拿出色筆來,再畫頭痛圖,圖裡有上了手鐐腳銬的階下囚女人,一臉空洞地被關在喧囂的「走音 Disco」監獄裡。畫完了管他截稿日期是否已過,全寄去參賽郵電網址,我甚至不再感興趣別人畫了什麼,何時公佈得獎名單也完全無所謂。

然後,法院通知來了。一個禮拜後下午3:00請攜帶身分證出席梭林根的地方法院出庭。法院建議我也找一位個人辯護律師。

我的辯護律師布萊德八戶先生身高估計超過兩米高,體重大概超過150 kg,肚圍大到我覺得抬頭仰望他時,只看得見龐大肚圍而看不見律師的臉。也或許,我羞慚到根本不敢抬頭望他的臉。他說他想瞭解一下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我說,我知道我錯了,但是,那天我嚴重地偏頭痛。陽光又刺眼到我完全是失去了辨識遠近距離的能力。

「啊,您有偏頭痛啊?」他銅鑼搬的質問忽然轉為低音大提琴的溫柔感性。
「是的,而且出事當天痛得特別厲害⋯」我囁嚅地為自己辯解。
「這真是個棘手的病症呢!我個人也是其病受害者之一,頭一痛起來,真是什麼事都做不了,更別說開車了。」想不到巨人布萊德八戶先生也和我同病相憐。他想了一下,從手提箱裡翻出了一份什麼文件傳單交給我,「有空的話,可以試試這個治療中心,電話地址網頁都印在上面,您可以看看。」我像接過聖旨般恭領傳單,然後他拍拍大肚子,說,「那,我們下禮拜法院見。」

我不經意地翻看傳單上的字樣:「⋯協助您改進您的飲食作息、舉辦定期小組談話治療、檢驗您身體的酸鹼度⋯有興趣者,請洽⋯或郵電:migraeneexperte@xxx-xxx.com」,天啊,這個電郵網址怎麼如此面熟,過去這一個禮拜來,我已經傳了數幅「走音 Disco」的繪畫作品過去。

我決定跑一趟傳單上的「偏頭痛治療中心」。治療中心就在梭林根,跟兩天後我就要接受法律制裁的地方法院不遠。我嚥下喉頭中苦澀的紅根芹菜汁之餘味,堅強地走過地方法院大門,隔壁的那一棟樓就是「偏頭痛治療中心」。推門進去, 只見裡面的門上掛了一個牌子:「診斷中,請稍候」。旁邊的一排長板凳上只坐了一位瘦小清癯的男人,於是我也坐了下去。

男人斜過頭來瞟了我兩眼,嘆了口氣,說,「您也來了呀?還是開那台SUV嗎?」
「是⋯是的,您是?怎麼您認識我?」我著實嚇了一條。
「喔,不好意思,敝姓赫特。」他伸出手跟我相握,「那天我站在二樓家中的窗口,手拿攝影機,把您倒車撞車的經過全錄了下來。後來,哈瓦德先生到處打聽有沒人看見是誰撞了它的福特的,我就把帶子提供給他。」原來是告狀的那廝!
「可是,您為什麼那天會正好站在窗口錄我的撞車實況呢?」
「唉,偏頭痛的病患總是太主觀,覺得自己的煩惱無止無休、處境山窮水盡,世上怎會有人更慘?直到腦細胞承受不了,神經搭錯線,就讓你痛個呼天搶地哇哇叫。」他答非所問地說。
「喔,您也偏頭痛?錄我撞車就會比較不痛嗎?」頭痛的偷窺狂大道理倒不少哩!
「是啊,我從頭痛那裏學來的一課就是:要學會置身事外,學會觀察。觀察周遭其他人事物的運作,甚至能做到旁觀自己的『痛』。痛是痛,你是你;痛不是你,你不是痛,力量就出來了!這要靠修煉啊!」
他講得很玄,可是我好像懂了點,「所以,」我問,「您錄影是為了練習觀察?而我正好被您觀察到?」
這個時候,護士打開診斷室的門,呼叫:「下一位,赫特先生。」
赫特先生起身離開長板凳時,又掠過頭來跟我說,「祝您好好觀察!後天法院見,我是出庭證人喔!」


我有點等得不耐煩,又覺得事有蹊蹺,起身到處轉轉,看到長廊盡頭的一個門上牌子寫著:「資料處理室」。我且推門探頭瞧瞧。但見偌大房間內置滿了機器,四面牆上都是大型電腦螢幕,螢幕裡畫面不斷轉換。畫面裡什麼都有,有森林裡的弱肉強食、有城市裡的交通擁擠、有沙漠風暴、有海嘯地震⋯畫面的底部都附有文字記錄。匆促的片段閃過,似乎是我那天從幼兒園出來的撞車實況錄影--嚇了我一跳。。忽然,畫面轉成圖畫-- 無數幅繪畫作品,而且,居然還有「走音Disco」的頭痛作品!底下的文字記錄是:x 月 x 日下午3:00 梭林根地方法院!


我衝出「偏頭痛治療中心」,先播布萊德八戶律師的事務所號碼。他一接電話我劈頭就問,「你到底介紹什麼治療中心給我?為什麼他們的資料處理室裡有『走音Disco』的繪畫作品?為什麼他們知道我法院的出庭日期?」
「是您哪?您不要擔心,我一切都為您準備得很好,我跟哈瓦德先生談過了,他也很同情您的偏頭痛病症,他自己也痛了好多年,後來去了一趟『梭林根偏頭痛治療中心』就好了。而且他的車子沒什麼大礙,也同意撤銷告訴,後天出庭只是一個形式,我估計法官只會跟您曉以大義一番,就沒事了。」
「謝謝⋯可是,我不是在跟您說這個,我是說⋯」
「您的頭還痛嗎?好多了吧?」我握著電話想,是的,一點都不痛了,是Espresso配鮮檸檬汁,還是紅根芹菜汁奏了效?還是⋯
「您的畫畫得真不錯呢!告訴您一個秘密,上帝有的時候也會頭痛,祂也在不斷的訓練自己--只觀察,不介入!不然祂頭要是痛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哈哈哈⋯」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跟著傻笑。
「您不要擔心啊!我們後天3:00法院見!」
頭痛的被告人 油彩


兩天後我居然坦然出庭,生平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後一次)做「被告人」。我告訴自己,「觀察!」,就像在家看電視裡的'Boston Legal'的出庭場景一樣。沒想到大家都對我很好--沒有辯才無礙的律師硬要說服陪審團判我「有罪」。事實上,根本沒有陪審團。慈祥的法官大人這樣作了結尾語:「誰都可能會一時失神,念在她當時身體不適,又是初犯,且肇事不嚴重,當事人也都願意言歸於好,本庭決定不做任何處犯。」然後在場的警員、記錄、證人赫特和受害人哈瓦德先生都主動來跟我握手。


布萊德八戶律師跟我擠了下眼睛,離開法院的時候,他搖下車窗交給我一個信封。


「無罪釋放」的我怔忡地站在法院門口的階梯上打開信封。裡面是百元歐元禮卷,恭祝「走音Disco」榮獲頭痛繪畫比賽頭獎!

2011-11-10

燈籠節之吻

Wer nicht mehr liebt und nicht mehr irrt, der lasse sich begrabe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              ---德國文豪 歌德


一年一度的聖 · 馬汀燈籠節又到了。十一月中旬,下午不到五點已經一片漆黑,霧茫茫而雨殷殷,時不時還飄點細雪花,這時大街小巷內「小不點燈籠隊」就三三五五、閃閃爍爍地邊走邊唱出現了。燈籠隊的旁邊一起走的是「爸爸媽媽跟班團」。

我提著我的燈籠走,我的燈籠跟著我走。
天空裡閃爍著星光,地球上我們亮煌煌。
我的燈熄了,我該回家了。
啦乒乓,啦乓乒,啦蹦蹦蹦。

孩子們唱完了歌,大人們就發糖果或小禮物獎勵。 

小不點燈籠隊  油彩 Cindy
「小不點燈籠隊」終於到了我們這條街上來了。我們這街上儘是些五、六〇年代造的老式公寓房子--三至四層樓,紅磚黑瓦。住在這兒的不是老人,就是單身租戶。老頭老太們最興奮孩子們提著燈籠來要糖果了,給單調的生活平添了點節目。早早就準備好了糖果、餅乾、橘子、核桃,包成小份小份的,有的自個兒偎顫顫倚著樓梯扶手發糖果,有的只能靠家人或看護推著輪椅幫忙。

而那些單身租戶們平時忙著上班、約會,自己沒孩子,哪裡想得到燈籠節得發糖果這回事?只好急匆匆地找出印有公司Logo的原子筆,或過期的行事曆拿出來分送孩子。

為了節省能源,樓梯間的照明燈超過五分鐘後就自動熄滅,以防住戶們疏忽忘了隨手關燈。

七、八個小不點們提著燈籠,沿街挨戶地唱歌要糖果,走到最後這棟公寓時,很明顯的已經非常累。他們人來瘋地一下猛按了八戶的電鈴,把老頭老太和其它住戶都召到樓梯間來,以便唱一遍「燈籠歌」就好,糖果卻能收齊八份。三只燈籠的小燈泡剛剛已經把電池燒完了,兩只風吹雨淋後燈籠宣佈報銷。兩個年紀小的,走不動了,吵著要抱,燈籠也不想提了。剩下的兩只,估計也支持不了多久。孩子們的歌聲參差稀落,擠在狹窄樓梯間的隨行大人們也措著手、哈著氣取暖,累得眼神游移。

歌唱到一半,忽然,樓梯間的省電裝置燈熄了。剩下的兩只殘破燈籠明滅閃動著,完全沒有照明的能力。一片黑漆抹烏,孩子們一愣,歌聲啞然止住,慌亂找電燈開關的當兒,只聽到一聲「唉⋯啊啊⋯」的喘息。燈光一恢復,八十五歲華德老先生的特別看護瑪麗忽然失聲尖叫。她睜著老大的眼睛,一副見鬼的表情。

華德老頭退休前是中學的德文教師,一輩子最愛讀歌德。老伴早走了二十幾年,現在一人住,由外地的女兒安排看護照料。他坐在輪椅上,四肢僵硬,說話含糊不清,眼神時而哀傷、時而空洞。

孩子們歌也忘了唱了,大夥尋著那個大叫聲源看去。小麗莎舉高了她的大白鯊紙燈籠,要媽媽抱,白紙剪出的尖牙利嘴被風吹歪了,像華德老頭沒戴好的假牙。看護瑪麗停止了尖叫,瞪著大白鯊燈籠怔怔出神。小麗莎的媽媽打破沈默,問她到底是怎麼啦,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叫?只見她目光停在布克曼先生的臉上,定睛睛地說,「是你嗎?你剛才吻我!」口音很明顯不是道地德國人。

布克曼太太剛剛哄睡了坐在娃娃車裡的半歲老二,四歲的奔尼吵鬧不休,他的「憤怒鳥」燈籠被雨淋散了。做媽的被兩個孩子哭鬧地煩,還沒搞清楚狀況呢,只聽到站在一旁的老公震怒地反駁,「什麼跟什麼嘛?妳這個德文也講不清楚的外籍勞工,有自戀狂啊?這樣亂污賴我!」布克曼太太嚇了一跳,頓時一臉懷疑,但畢竟胳臂得先往自己人彎,還是幫著搶白,「我老公一直站在我旁邊,怎麼會去吻妳?」心裡卻想,平白無故,她怎會說你?看我回家怎麼跟你算帳。

看護瑪麗也傻了,不是布克曼,那是誰呢?她記得有一次她幫華德老頭倒垃圾,在門外透口氣,抽了會兒煙,出來遛狗的布克曼先生正好經過公寓門口,他的狗硬扯著鏈子衝著瑪麗手上的垃圾袋嗅來,布克曼說他們家 Wolfi 最愛跟嘴形性感、講話有東歐腔的美女撒嬌,有沒有興趣跟他一塊兒帶狗去林子裡走走啊⋯ 

瑪麗知道,布克曼絕對不會跟一般德國(強勢)女人講這種不三不四的話的,就是衝著她是外國人來德國打工,特別揀她的豆腐吃來著。

瑪麗恍惚,捋捋蓬鬆的頭髮說,「不好意思,對不起,大概是我弄錯了。」把準備好的糖果發給孩子。麗莎的媽媽接過小包糖果,對瑪麗說,「妳隻身一人來外地打工,不容易啊!要小心壞男人喔!」

壞男人?吻我的是壞男人嗎?麗莎還有點暈頭轉向。把華德老頭推進公寓電梯,樓上的單身漢德爾克為他們壓了” 2 ”,然後目不轉睛地瞅著她。平日做健康食品推銷員的德爾克大部份的時間都在東奔西跑,難得在家,卻被孩子們急驚風的電鈴聲給吵出了門。他哪裡記得什麼燈籠節發糖果這種事?我哪來的糖果?一時間卻想起箱子裡還有好多過期的推銷贈品:雞精、養生茶包、美容維他命、滋補壯陽酒,就全拿出來充數。想不到孩子們高興地猛說謝謝。

瑪麗明明記得樓梯間短暫的晦暗期被什麼人環抱住脖子,然後兩片嘴唇貼上來,嘴唇特別柔軟,像是沒有牙齒,那種感覺還在唇邊。難道,是你嗎?樓上的小伙子,你幹嘛老盯著我看?德爾克終於開口了,「呃⋯方便的話,可以來府上和二位談談敝公司的產品嗎?我們的舒筋活血按摩油和銀杏膠囊都很適合您,華德老伯。」又衝著瑪麗看護說,「呃⋯您要不要試試我們的蘆薈護手霜?還是⋯」

「不要跟我們推銷,」瑪麗的德語有些生硬,說,「剛才,不是你⋯抱我的吧?」她不好意思說「吻」這個字。
「很抱歉,不是我。」德爾克轉念一想,又說,「如果您擔心沒事被擁吻的話,請隨時記得用敝公司出的薄荷漱口水,保證您無時無刻都口氣清香。」瑪麗覺得很窘,現在人人拿她當笑柄。

瑪麗把輪椅推出電梯,到了家門口,往口袋裡一掏,才想起剛才為了拎糖果,竟然忘了帶鑰匙。她想,樓下哈特威家有一副華德家的備用鑰匙,就決定下樓去借鑰匙,四肢僵硬又言語障礙的華德老頭則被留在進不了的家門口等待。


到了公寓大門的信箱間,忽見剛才的布克曼先生又折回來,趴在地上找東西。

「你要找的是不是這個?」瑪麗一眼就看見,那個卡在樓梯瓷磚縫隙間的塑膠「憤怒鳥眼睛」。克曼找到他們家奔尼遺失的燈籠裝飾,鬆了口氣,連忙說聲「謝謝」,又說,「妳別太靠近我,等下又亂說我什麼親妳抱妳的,教我在鄰里以後怎麼做人啊?」

「很抱歉!我⋯我以為,你上次那樣跟我說話,我⋯」

瑪麗囁囁嚅嚅的樣子,還真教人憐。布克曼忽然很想多逗逗她,就問她,「剛才站在進門樓梯口的,除了我還有誰靠你比較近?」

瑪麗認真地想。孩子們在唱歌,我站在華德老頭輪椅後面,布克曼站在我左邊,樓上的德爾克在我後面的階梯上,而我的右邊是?

「沒錯!想起來了吧⋯誰叫妳唇形性感,而且講話帶東歐腔,我看想打妳主意的人不少啊!」布克曼說完就哈哈大笑,把「憤怒鳥」的塑膠眼睛揣進褲袋走了。

想起什麼呀?瑪麗頭腦一片空空,怎麼也想不起誰站在她右邊。心事重重地,她去按哈威特家的門鈴借鑰匙。

哈維特老夫婦倆在小鎮市中心開肉店,各式各樣的的德國香腸都自個兒灌,自個兒煙薰、風乾。他們家算是這棟公寓房的屋主,是樓上好幾間單身漢公寓的房東。不只如此,街盡頭的草原牧場也屬於他們家的,他們的牛隻百來頭,自己屠宰、冷凍,牛奶則出售給奶製品加工廠。提燈籠唱歌的孩子從他們家領來的可不是一般糖果,而是自家生產的小包火腿和肝腸。

門一開,烤肉飄香,聞得人胃痛。瑪麗告知來意。
「鑰匙啊,好,我去拿,妳等等。」瑪麗想起來了,原本站在她右邊不是一身火腿味的哈威特老闆嗎?但是燈亮的時候,他不見了,只剩下胖胖的肉店老闆娘。


哈威特家的五歲小外孫丹尼爾這時也跟著擠到門口來,他的燈籠癮還沒過完呢--他把剛才搜刮來的糖果、餅乾、原子筆、小卡品還有維他命喉糖⋯等都塞進幾乎支離破碎的「火箭」燈籠裡,興匆匆的跑來門口獻寶。看到門口是剛才尖叫的樓上看護阿姨,就說,「我知道剛才是誰親妳哦!是好心的的聖 · 馬汀的靈魂,他喜歡幫助貧窮的可憐人,老師跟我們講過他的故事--燈籠節就是為了紀念他喔。他一定是覺得你太可憐了,就給你抱抱親親。」說完,小丹尼爾從他的「戰利品」中挑出一顆毫不起眼的軟糖,遞給瑪麗看護阿姨,說,「送妳吃,可憐的外籍勞工⋯」

這時哈威特老闆娘剛好取了鑰匙來,聽到小外孫這麼胡說八道,噱了他一句,
「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又說,「唉,看來華德的病情是不見好轉了,妳年紀輕輕整天陪著一個不會動、不會講話的老頭也不容易。這些碎肉屑你拿回去給華德煮粥,他沒牙,吃粥配點碎肉應該還行。」瑪麗道了謝,忍不住問,「剛才,孩子們來提燈籠唱歌的時候,哈威特老闆也在場嗎?」

「他在呀!後來他想到烤豬腳得關小火,就先進去了。發糖果這事,有我來應付就行了。」她欠身抱起外孫,又說,「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小丹尼爾的媽,就是我女兒佳比,當年中學的德文老師就是華德先生呢。華德他真是飽讀詩書的好老師,開口閉口都是引經据典的。唉,現在連話也不會說了。」

瑪麗拿了備用鑰匙,怔忡地回到二樓華德家門口。華德老頭仍安靜地坐在黑暗中等著,頭歪斜在一邊,眼皮無意識地下垂。開了門,把華德老頭推進去。公寓裡一片漆黑,瑪麗一邊脫鞋,一邊找電燈開關。忽然,脖子被摟住,嘴巴不由分說地被吻上。那個嘴唇特別柔軟,唇後似乎沒有牙齒。吻得天旋地轉,瑪麗完全摸不到電燈開關,只聽到文弱顫抖的聲音說,「Wer nicht mehr liebt und nicht mehr irrt, der lasse sich begraben...」(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

瑪麗不再尋找電燈開關了,她回吻,並用生硬的東歐腔跟著戀愛又迷失的德文老師唸:

「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

室內漆黑,但窗外又隱約聽到「小不點燈籠隊」的歌聲:


天空裡閃爍著星光,地球上我們亮煌煌

啦乒乓,啦乓乒,啦蹦蹦蹦。

2011-07-08

來,使我快樂!

說明書作業員克里斯多夫似乎有點憂鬱,不太愛說話,他動的腦筋總是,電源接板、方程式和指令的說明。

複雜的電路裝置  壓克力顏料  Cindy
他的工作是,把極其複雜的電源裝置、安裝步驟、額外配製⋯等,以平面圖加以符號,用最精簡的文字說明清楚,以便電工技師按步就班地安裝。寫的雖不是什麼小說詩詞,他的作品總是被翻譯成世界上三十多種文字。海內外的五星級酒店、會議大廳、摩登室內裝璜都爭先搶購德國「奇拉電機」的前衛插座。三十多個國家的電工技師都得看懂他著作的安裝說明書。一旦公司的研發部門有什麼前瞻性的推出:功能越來越多,相容性越來越複雜,克里斯多夫就又有活幹了。

克里斯多夫的文章作品常常看起來是這樣的:
一頭霧水的安裝技師  壓克力顏料  Cindy
警告:輔助*q&r電源極性反接,切斷#XY電源⋯
注意:單聯按鍵面板與※☉☆*連接,指令AΩ,AΣ⋯

總之,看了半天,還是不懂他要警告什麼,注意什麼。至於說對於文字得心應手的運用嘛,這太深奧了,外行人實在不會欣賞。

克里斯多夫離開遙遠的東德家鄉,來到我們森林小鎮的世界級企業工作。他目前沒有女伴,聽說在老家有過一段不太順利的感情,倒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並不太清楚。他獨來獨往,也相信自己喜歡獨來獨往的生活。偶爾被同事拖去參加派對,他就安靜沈默地在一旁角落喝啤酒,叫他來跳跳舞,打打屁,他只是微笑揮揮手。久而久之,同事就識相不再找他了。唯一每天對他耐心誠懇說話的女性,就是車上自動導航系統的女聲。從單身公寓開車到公司十分鐘的路程,自然不需要導航系統。但聽聽她的聲音挺好的,克里斯多夫下了班最經常的消遣,就是從地圖上找出並輸入個不知名的城市鄉鎮,讓導航女伴以簡潔明瞭的字句帶他去。導航女伴永遠心平氣和、不疾不徐地說話,當她說,「請在三百米後的路口左轉。」時,克里斯多夫有時也刻意調皮,偏偏不照她的話做,導航女伴既不會生氣,也不會嘟嘴巴,只是依然平靜地說,「可能的話,請迴轉。」

有一回在路上想起來,有事情必須打電話回公司跟同事交代,電話接通了竟是個新的總機女聲。聲音一樣的不疾不徐,酷似導航女伴。女聲說,「日安,這裡是奇拉電機公司,您好!請您直撥分機號碼。若需要銷售部服務請按 X,需要技術部請按 Y⋯」講完了德文講英文。克里斯多夫聽得出了神,幾乎忘了繼續輸入分機號碼,也忘了到底要跟同事交代什麼。這聲音,是誰呀?是總機傳達室新來的女職員嗎?

克莉絲汀是公司最近新聘的總機小姐。她總是微笑滿面地,坐在公司大門進門口的櫃台後。櫃台旁的候客室也被她打點地煥然一新,不但每天有鮮花,還從喇叭內流洩出輕柔的古典音樂,使得來「奇拉電機」拜訪的客戶和同業都頓時氣質起來了。克里斯多夫來總機櫃台收發傳真的時候,左思右想,擠出了兩句「非說明書式」的聊天話:「妳的電話德文很標準,速度適中!」
克莉絲汀燦爛地一笑,「謝謝您!英文也標準嗎?」
「嗯,德文發音標準,速度剛好。」克里斯多夫頓了頓,又說,「英文有強烈的德國口音,但是文法也標準。」
克里斯多夫是實事求是的德國工程人員,好就好,不好就不好,不會隨便諂媚奉承。
克莉絲汀覺得這個同事挺可愛的。
看他盯著手中的傳真皺著眉頭,就問,「怎麼了,又找麻煩了?」
「嗯,研發部門對新的電源裝置又做了更改。看樣子兩天前才寫完的安裝使用說明書又得重來了。」講完了克里斯多夫仍有點捨不得走,看看天花板,看看皮鞋,又說,「您在候客室的選樂很特別。這會兒在播放的是什麼?」
「喔,這是舒伯特的降B大調奏鳴曲。真高興您也喜歡。」

舒伯特?降B大調?克里斯多夫從此除了聽導航女伴的聲音外,也開始認真聽舒伯特。

聽著聽著,寫出來的句子似乎就比較人性化了,把以往簡短僵硬的「注意」「警告」做了修正。

比如說:
奇拉工作小組給您小小的忠告☺:輔助*q&r的電源據有極性,反接的時候要小心!記得先切斷#XY電源⋯
或者:
提醒您注意☺!當您將單聯按鍵面板與※☉☆*連接的時候,別忘了要先輸入指令AΩ,AΣ⋯

可惜的是,那些硬邦邦的技工、安裝人員看得一頭霧水,一面安裝一面罵,「什麼跟什麼嘛?一大堆廢話!」

克里斯多夫參加了幾次公司辦的郊遊。在森林裡走了一大圈之後,大夥兒提議一塊兒去喝咖啡、吃鬆餅。吃吃喝喝一陣子後,同事們這裡一撮那裡一團地聊了起來。克里斯多夫向來只是聽,不太插話。一會兒,克里斯多夫發現自己一人拼疊著啤酒厚紙杯墊,愛聊天的同事全都搬到別桌去了。他把厚紙杯墊豎直傾斜,左片搭著右片,搭了一長排,再往上搭一層,一層又一層,非常地小心,讓每一片杯墊的受力均衡,才不會垮下來。一面專心致志地拼疊厚紙杯墊,一面像聆聽爵士樂般,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從後面那桌傳來的,女同事相互交換烤蛋糕及點心食譜的對話。可能是專業制約使然,任何的指令、說明、闡述,一旦簡潔、清楚、明瞭,克里斯多夫就感到神清氣爽、全身毛孔通暢;反之,碰到那種越說越複雜,剪不斷理還亂式的陳述,克里斯多夫就不自覺地精神恍惚,像花粉過敏似的,鼻子喉嚨耳朵都癢。

一位女同事正在分享她的檸檬蛋塔食譜,她說的那麼清晰好聽,奶油為之緩緩溶化,檸檬皮屑似乎就在眼前散發陣陣清香。克里斯多夫頭都不用回,把厚紙杯墊穩穩地疊成了完美的金字塔,他知道這是克莉絲汀的聲音。

現在除了研究地圖,找出下一個開車出遊的目標,聽舒伯特鋼琴曲(克里斯多夫暗自給了舒伯特下了一個評語:清醒),他發現自己特別喜歡在總機室旁的傳真機和資料檔案架周圍逗留。只要聽到克莉絲汀對公司訪客做出清楚且和藹的指示,還有她電話對答的從容流利,就感覺腦中煩瑣的雜音都沈澱了,一股清新逐漸浮現。天天這麼逗留個十分鐘,就能達到舒伯特般的清醒境界,寫安裝使用說明書的時候,不但簡潔明瞭,而且親切順暢,三十幾個國外的說明書翻譯員,翻譯起他的作品,則感覺如沐春風,即使內容是枯燥複雜的電源插座解說,也好比是翻譯赫曼 · 赫塞的「流浪者之歌」一般。

下午,克里斯多夫從辦公室的窗口看到克莉絲汀換下了上班時的套裝,改穿一身的皮衣皮褲皮靴,戴上頭盔,和另外三位騎士(頭盔和一身皮裝讓人認不出騎士的性別)一塊兒大聲踩了兩下油門,騎了重型機車消逝在坡路的彼方。克里斯多夫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悵惘?他從來沒有寫過這種句子,也不記得是從哪兒聽來的,但是這句子執拗地浮現在腦海裡,配合著鋼琴聲,一再一再的:Komm beglücke mich! Komm beglücke mich! (來,使我快樂!)

他把東西理理,也打卡下班。今天不想聽導航女伴不喜不怒的聲音,只是一心想要想起來 ‘Komm beglücke mich!(來,使我快樂!)’倒底從何而來,為何這三個字老縈繞在腦海裡。「不快樂」,或者說,也「不不快樂」早已成為他這許多年來僅僅抓住的擁有。簡潔的說明書作業讓混亂的情緒無聲息地銷聲匿跡,到最後,就是沒有,不問自己快樂或不快樂,想改變什麼。偶爾把自己想像成電影Unforgiven裡的Klint Eastwood,有那種「獨行,不必相送」的瀟灑。也很好,不是嗎?

夜晚林中呼喚的夜鶯  壓克力顏料   Cindy
漫無目的地就開到了大湖區,停了車下來步行。傍晚的湖岸森林逐漸沈寂,遛狗和跑步的人跡早已散去。昏暗中七彩蘑菇和枯枝爛樹皮都一樣模糊,就連腳步都模糊了起來。唯一清晰的是若即若離的鳥鳴。這是⋯什麼鳥?空靈輾轉,一聲又一聲,像在傾訴什麼。

啊,是夜鶯!我怎麼會辨識夜鶯的啼轉?因為⋯因為這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舒伯特並沒有用音樂虛構情景,只是用和絃描述了實際,夜鶯的傾訴完全就是小夜曲的前奏、間奏和尾聲。克里斯多夫想起來了,這是他的「舒伯特鋼琴曲集」兩張CD中唯一附帶的一首演唱曲。他從沒認真地去聽過,因為他向來對歌詞沒有興趣,更何況是浪漫主義時期詩詞譜的曲。他踏著模糊的步伐,心中的歌詞卻一句句清楚起來:

沈靜地,我的歌透過夜色向你傾訴
⋯⋯
月光中樹梢輕言低語、沙沙作響
⋯⋯
聽到夜鶯的呼喚了嗎?牠是在向你傾訴。
⋯⋯
牠瞭解胸中的思念是什麼,也認識愛情的痛,
用銀色的聲調感動了每一顆柔軟的心。
期待你的心也震動,
來,使我快樂!來,使我快樂!(詩人:Ludwig Rellstab 1799-1860)

這句子,竟然如此的非說明書式:這麼多的形容詞、明喻暗喻!不可思議,克里斯多夫邊聽著林中夜鶯,邊想,我居然記得每一字句!

他決定把這首曲子拷貝下來,明天送給克莉絲汀。


演唱:Cindy


2011-06-28

黃瓜與蝸牛

溫室裡的大黃瓜成熟了   水彩   Cindy
六月,夏季開始了。第一個引人注意的新聞就是EHEC大腸桿菌導致的嚴重腹瀉,三十幾個人已不幸死亡。電視新聞、報章雜誌的頭條,除了說這事,沒什麼別的大事。起初,據說這病源起於西班牙進口的有機黃瓜。西班牙的蔬果農這下慘了,何止是黃瓜,只要是西班牙進口的,誰也不敢碰。醫療專家又繼續尋找別的可能病根,可以肯定的是:病菌寄生於蔬菜。所以一夕之間,沒人敢吃蔬菜了,素食主義者全都回頭吃肉。黃瓜的命運最慘,管它是西班牙還是哪兒來的,成噸成山的淪入傾倒場,我在電視機前都看著痛心,就別說辛勤的瓜農了。

在這同時,我家後院瓜棚裡的黃瓜也成熟了。先是細細短短的,不要幾天,就粗大結實,而且搶著長大,多的驚人。

看完了電視上傾倒黃瓜的鏡頭,天空忽然打個大雷,接著就烏雲密佈,劈裡啪啦的下起雨來。我冒著大雨衝進院子裡溫室瓜棚,想想我家的黃瓜自個兒種的,總不會有什麼大腸桿菌吧。天空下爽了雨,又放放晴,抱著黃瓜回屋的時候,居然出太陽了,屋簷還滴著大粒雨珠。

我拍切著黃瓜,用鹽抓抓,出了水待會兒涼拌。

泥藻區特有的無殻蝸牛也相約鑽出來,慢吞慢吞、黏溚黏溚,往我家後院的溫室爬來。

第一個亮起眼睛的是後院的櫻桃樹,這麼晴晴雨雨的交替,嫩枝一一下垂,拎著成串的紅櫻桃,閃著警示燈。溫室裡的紅蘿蔔也把自己撐地胖胖的,探出土來,你擠我推地互相警告:小心,蝸牛來襲!

然後,電鈴大作,是園丁歌那德先生。我從廚房的窗戶瞟見了他,就想,這下又得聽訓了。

園丁歌那德早就退休了,他是公婆那個年代的小鎮園藝大師,現在園藝公司由兒子繼承,自己可以享清福。公婆在世時,托他在院子裡造了個壓克力溫室屋,溫室屋外的各式桃李果樹也是他二十年前栽的,現在欣欣向榮,蔓天蔓地橫長,若不定期修剪,像這樣溫熱的時晴時雨,要不了幾天,枝葉就可把我家半邊屋子給吞噬了。公婆過世後,我們繼承了這房子,花了將近兩年的功夫,把老人家住了大半生的家當理清楚,重新隔間砌牆,去年年底,終於大致完工,搬進來住。入春後園丁歌那德主動來問我,打不打算繼續經營溫室屋,他反正閒著沒事,很願意做我的種菜顧問,我大喜過望,稱謝不已。

從此以後,歌那德一天中少說三番兩次地抱了種子菜苗來按門鈴,興致高昂、無比熱心地要教我種菜、施肥、灑水。一旦蔬菜長成,早晚不知耳提面命多少遍,要收成!要收成!要吃!要吃!如果週末進城餐館裡打打牙祭,少收成了兩餐,他馬上注意到,對我諄諄教誨說道理,說外面餐館賣的,怎麼能跟自家溫室院子裡種的比?少了多少維他命,多了多少化學肥料、變態基因接種⋯云云,我總是點頭稱是,他的好意縱然無限感激,這下卻多了樁麻煩--蔬菜產量一多,來不及送人,來不及消化,歌那德拉著長臉又來教訓人,還不如想吃多少,去超市買就是了。

我打開門,歌那德一臉急切地抱了四支大黃瓜。
「庫恩太太,黃瓜成熟了,又綠又鮮,好的不得了,您要吃啊!瞧,我這兒已幫您先收成了四支。」
「謝謝!」我勉為其難地收下來。「麻煩您了,我剛剛已經自己去採了兩支,這會兒不正在涼拌呢!」想想拿這四支多出來的大黃瓜該怎麼辦。天天吃,餐餐吃,還真有點膩,何況剛才才在電視上看了山山谷谷的傾倒黃瓜,實在有點倒胃口。想想,一根切薄片來敷臉,其他的拿去分送鄰居吧!

沒講兩句話,善變的天空又下起傾盆大雨,泥土被淋得鬆軟,無殻蝸牛呼朋引伴,成群結隊地往地面上纂,馬路上被汽車輾過的不計其數,黑黑黏黏地灘死在一團。但是,更多的,數不盡的,正在糾結聚集,往我家溫室屋緩緩爬來。

第二天,歌那德又來按電鈴,這回他手上抱的,可不止四支,而是一整箱滿滿的黃瓜,少說七八十支。他眉頭皺得可深了,說,「庫恩太太,慘了,蝸牛害啊!溫室的蔬菜都叫這些軟趴趴黏兮兮的畜生給啃了,我先把這些黃瓜給拯救了來,其他的,唉,真是糟蹋啊!」我家的有機溫室自然不撒蟲藥,現在蟲來了,還真是束手無策。

森林藻澤區特有的無殼蝸牛
我自個兒去溫室裡看看,也是觸目驚心,幾乎每片葉子上都抱了隻無殼蝸牛,認真專心地啃食著。實在不知從何趕起,去廚房找了根拔雞鴨毛的夾子,一隻一隻地夾起來,擱在大簍子裡,再往外丟。夾不勝夾,而且極其噁心,索性放棄。進屋前,摘了一把沙拉葉,給我家的金絲雀加菜。

誰知沙拉葉裡面已經有了幼小蝸牛,我家金絲雀叼起了小蝸牛,「咻」地一吸,吞下了牠生平第一口葷食,然後僵愣在那兒,險些給卡在喉嚨裡的葷菜給噎死。

我瞪著歌那德送來的一大箱黃瓜,怎麼辦?左思右想,從儲藏室找出帶滾輪的大皮箱,把黃瓜全裝進去,再使勁搬上車子行李箱,帶個小凳兒,寫張牌子,「自種自摘,好吃鮮黃瓜,便宜賣!」且運進城裡做賣瓜女。托EHEC大腸桿菌的福,鄉親父老久久不敢吃黃瓜,現在鎮裡形象不錯的女高音聲樂家出來賣瓜了,而且賣瓜歌還是自己唱的,改編自莫扎特歌劇「女人皆如此」的「黃瓜皆如此」。品質怎麼講都比農會批發進口的來的可靠,三兩下黃瓜就賣光光了。

天氣繼續濕暖,溫室裡的蔬菜繁殖、蝸牛群都充滿了生命力,比賽著誰先撐死還是吃死對方。我家方圓百里之內縱然還沒半例大腸桿菌罹患者,但媒體孜孜不倦地再再報導:北德已死了二十九人,南部黑森洲已出現第一枚死亡例,低薩克森省死了個兩歲幼兒,慘不忍睹的畫面重播再重播。小鎮人心惶惶,人人見面就互相提醒「要活命就別吃菜啊!」肉店、乳酪店的生意愈來愈興隆,蔬菜經銷商各個愁眉苦臉,「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啊?」

歌那德一天興沖沖地來了,他聽了個治蝸牛害的偏方:啤酒。殊不知,這些個濕黏的無骨敗類都是嗜酒之徒。歌那德準備了大碗數只,碗內盛滿冒泡香醇的德國啤酒,晚間入睡前分置在溫室內外,我跟在老園丁屁股後面依樣學樣。最後的一碗拿在手,歌那德說,「庫恩太太,這蝸牛一役,和您並肩作戰,實為老朽平生之幸,但願今晚啤酒戰略一舉殲敵,老朽先乾了!」

「喔,乾了!」我拿起地上的,本來要給蝸牛喝的大碗也跟著乾杯,覺得豪情萬丈。

次日清早,一碗碗滿溢的醉蝸牛,不省人事地癱在啤酒池裡,你壓著我我壓著你, 慘絕人寰的場面猶勝電視上大腸桿菌滋生禍害。不是沒動過腦筋,這下把醉蝸牛裹了麵粉油炸,又可唱首「蝸牛皆如此」的詠嘆調去城裡賣了。只礙於油炸攤子投資太複雜,夏日炎炎,醉蝸牛尚須冷藏保鮮,只得作罷。

雨季顯然是過了,氣溫連日飆高,豔陽高照下,動作慢的無殼蝸牛一隻隻不用車子輾,自己在驕陽下被烤乾烤焦。身後留下一條細長晶亮的黏液。黏液歪歪曲曲用蝸牛語地寫著:

同胞們,小心E~ΨC啤酒碗菌!庫恩溫室裡已犧牲上百條弟兄性命。要活命,就只吃菜,別喝酒!

2011-06-17

鹿角和愛情

鹿的戀愛  水彩  Cindy

我是蕾(Reh),一頭母梅花鹿。我跟姊妹同伴一樣,對自己生為鹿身,從未問過為什麼,有什麼意義。我對自己身軀、動作、覓食和巢穴感到理所當然的自在,覺得生來就住在這兒廣稠森林裡,挺好:冬天有灌木叢和樹洞,提供我溫暖,讓我藏密,夏天,有一原野芳香可口的青草,還有鮮嫩的樹皮讓我啃食。我沒想過,若不做鹿,我會是什麼?若沒有森林,世界會是什麼?我的個性是什麼?我連我是否有個性都不知道。姊妹同伴都警覺羞怯,我就跟她們一樣吧。稍有聲響,我們就害羞逃逸,躲到陽光都照不到的深林裡去。即使有時我有一點點好奇,想知道那些聲響到底是什麼,但是姊妹們呼喝著「跑!」我就跟著跑哱。

偶爾,會被餵飽慣懶的獵狗追,這最好玩兒!放心,牠們可追不到,我們可喜歡捉弄這些笨狗了,引著牠們越奔越深,任他們直立行走的兩腳獸主人,怎麼呼喚吹哨子都叫不回。這些不中用的,早期野狼和獵狗的後代,現下連繁殖後代都操控在那些兩腳獸的懸空爪子裡。平時吃飽了又撐著,跑兩下還時常心肌梗塞,猝死。

去年秋天,我和媽媽姊妹們在綿綿細雨大霧爛泥中奔跑,險些迷了路,一個不經心,衝得太快,莫名其妙我一下子衝出了樹林,觸地在硬邦邦沒有落葉和泥土的地上,一個極刺耳的巨響從我身邊擦過,一頭龐然怪獸,以疾速從硬邦邦的路上衝出來,差點兒撞上了我。我嚇得愣住,這怪獸停在我眼前,牠沒腳,只有四個轉輪,兩個眼睛發出像太陽一樣的光芒,極光閃耀得我一下子視線模糊,忘了跑。從怪獸的身體裡,忽然出來一隻直立行走的兩腳獸,高大壯碩。他似乎也嚇呆了,張著嘴巴,瞪著我。

雪中疾奔的鹿  壓克力顏料   Cindy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應該是怯懦的,但是我似乎不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去。他,說不出為什麼,一個完全的異類,即便頭頂完全沒有美麗的鹿角,仍然吸引著我。等我回過神來,才想起媽媽姊妹們早不見了,恐懼襲擊我,一蹤躍,且跳入另一端的森林裡。

我知道是他,這隻兩腳獸--那時從四輪巨獸裡走出來的,和我相互注視多時的公獸,後來時常到森林來找我。我在灌木叢後躲著看他,他牽著狗(也是隻被兩腳獸寵壞的東西),在森林裡流連,時而坐在樹下,那棵樹的樹皮參參差差,發出剛被我啃過的汁液清香。他坐在那兒畫畫兒,畫的是我。我知道畫裡的那隻鹿是我,不是別隻,因為他畫的眼神,就是我,我當時就是這麼看他的:怯懦,又無法把眼神移開。我想起來了,是好奇,這兩腳獸是如何駕馭那龐然疾速的四輪怪獸的?還有這怪獸雙眼所發出的太陽般的光芒。

媽媽說,我長得漂亮,等我再長大點,要找頭強壯的公鹿。小時候同窩的兄弟們,好些已長著傲人的鹿角,在森林裡耀武揚威、爭強鬥勇,我和姊妹們一方面喜歡偷瞄他們雄赳赳的鹿角,一方面又假裝一點不在乎。姊妹們湊在一塊兒,就在議論那些頂著鹿角的男生們,看到他們也轉頭來打量我們,我們就佯作吃草或啃樹皮,其實根本無法專心咀嚼,因為心跳猛烈。

可我,怎麼回事?看到這隻兩腳獸卻也心跳猛烈,我覺得能駕馭四輪怪獸的他比擁有鹿角更威武。媽媽姊妹們一再告誡,不可接近異類,偏偏我有事沒事故意走脫鹿群,在他常出現的那棵樹邊留戀往返。他還寫詩,他把詩高聲在森林裡朗誦,說什麼秋天和蕾邂遘,霧濛濛的天色和什麼深邃又清澈的雙眸,從此叫他朝思暮想,徹夜難眠。他說他想到蕾,心中就小鹿亂撞,為什麼小鹿亂撞?那隻小鹿指的是我嗎?原來我一直在他心裡撞嗎?啊,我臉紅心跳!

但是,自從看了他為我作的畫,聽了他為我寫的詩,我覺得,心中的一種什麼,似乎被喚醒了。我不再是我,對自己身軀、動作、覓食和巢穴不再有確定感。看了他的畫,才知道我天生警覺羞怯的眼神,還可以有別的意義,我不太懂深邃和清澈是什麼,但是我開始有意無意練習流轉眼波,想像我在他的心中,小鹿亂撞的樣子。

我覺得跟姊妹們不一樣,她們熱烈地討論哪隻公鹿的鹿角最英俊時,我的心早已出了竅,只顧豎直了耳朵,傾聽是否有兩腳獸帶獵狗進入森林的聲音。我刻意靠近那些吃撐了的獵狗,逗著牠們來追逐,然後刻意放慢腳步,幻想若被牠們追上,說不定會被帶去直立行走兩腳獸的世界。那個世界裡,還有眼睛發強光的四輪巨獸。他們雖沒有傲人的鹿角,但是他們會畫畫和寫詩,還會駕馭那種四輪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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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席特.耶格(Dichter Jäger)。我把我的梅花鹿皮背心遺忘在佈雷爾城堡裡了。在⋯應該是在宴會大廳盡頭的雕花凳子上吧。那天城堡的遊客不多,但天氣異常悶熱,我就把鹿皮背心脫下來,拿在手上。宴會大廳寬敞,除了我,沒什麼其他人參觀,四面牆上掛滿了巨幅油畫和鹿角標本,都是幾世紀以來皇家貴族的肖像,和他們狩獵捕來的戰利品。我拿出相機拍攝這掛了無數鹿角標本的大廳,想到了蕾--她其實應該是他們的伴侶吧?但是不論蕾跟的是誰,牠們都成了炫耀獵積的標本,和我飽暖輕便的鹿皮背心。我撫摸著我的鹿皮背心,撫摸著蕾。

這鹿皮是蕾,去年秋天我險些開車撞倒她。我下車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忽然衝到馬路上。就這樣,我遇到了她的眼神。那個眼神,一言難盡,不管醒著、睡著,總在腦海裡晃蕩。

我常去森林裡找她,帶著狗,尋找靈感,時而畫畫,時而吟詩,讓薛福(Schäfer)順著牠靈敏的鼻子嬉戲奔跑。薛福只是追著玩,天性使然,畢竟牠的血源原是獵犬。但被我嬌寵慣了,沒有獵食的生存必要,從來沒咬到什麼獵物,只是鼻子一嗅到野味,就按耐不住,拚了命的追跑,怎麼叫都沒用。誰知道四個月前,在初春猶有融雪的林子裡,居然讓牠給攫住了一頭母鹿。薛福首次捕獲獵物,還不是什麼野兔烏鴉,而是頭漂亮的梅花鹿,牠興奮地在她脖子上死勁狠咬,用了吃奶的力氣將獵物拖來,我衝過去時,母鹿已氣若游絲。我一頭霧水,憑薛福那兩下子,怎麼可能捉得到鹿?一接觸到那鹿的眼神,我馬上認出,是她--蕾,深邃清澈,一直瞅到我的靈魂裡去。

我請專人把蕾的皮毛扒下,做成背心,鎮日貼著我的背和心,剩下的,做成汽車椅墊,霧濛濛開長途的路上,我不再忐忑了,不再懼怕什麼動物突然從林子裡衝出來撞車。

佈雷爾城堡裡一大廳的鹿角標本
上週,路經佈雷爾城堡,據說,城堡建於十三世紀,內部堂皇富麗,想想還有時間,就進去參觀。除了幾世紀來貴族皇家累積的價值連城收藏品,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一長廊和大廳的鹿角標本。有的纖細,想必是小公鹿的角,有的巨大寬碩,宛如對稱的大樹枝。大到我難以想像,原來頂著角的鹿頭和鹿身該會有多龐大。在森林裡頂著這麼雄偉的角,被貴族獵人追起來,容易卡樹吧?難怪成為獵人們爭相角逐的戰利品。現在時代不同了,獵鹿必須要有執照,只有在自然生態不平衡的狀態下,才允許申請狩獵。但是直至上個世紀初,狩獵都是成人男子們的熱門遊戲,好比今日打高爾夫球。

這樣冥想著,忽然,我覺得燠熱難耐,就脫下毛皮背心,拿在手上。拍完了照,說不出來為什麼,心事重重,信步至停車場,才發現車子有遭竊的痕跡,窗戶被打破,我急切地檢查是什麼掉了。但是自動導航系統還好端端的在哪兒,我的行李也完好如初。究竟是什麼被竊?

鹿的靈魂  鉛筆+水彩  Cindy
啊,是駕駛座上的鹿皮坐墊!這時才回過神來,我的鹿皮背心呢?是拍照的時候擱在雕花凳子上了嗎?我要衝回去尋找,卻被警衛擋在入口--閉館時間已過,請另外擇日再來。只是,再來可不容易。我懊惱,怎麼可能忘了它/她?是我忘了它/她,還是這一城堡的鹿角靈魂把蕾給留了下來?又或者,是蕾自己情願留下來相伴她原有的歸屬?

空曠的停車場上風聲蕭蕭,一聲聲吹著「喝虛、喝虛」⋯(Hirsch,Hirsch⋯)

我想起,她對我以身相許的時候,還是頭對自己不確定,憧憬愛情的少女處子鹿。

2011-06-01

森林 vs. 高科技

找不到頭緒的高科技(草稿圖)   蠟筆  Cindy
別以為我住在森林鄉村,前不巴邊,後不著店,就該每日⎡晨曦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地過日子。

我家可高科技了!

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過這樣高科技的日子,不只我們喜歡,煩的是森林裡的野獸也很有意見。

我家的裝置,全部由中央電腦控制,開門鎖門,只憑我和家人的指紋印在感應點上,門就自然開啓或鎖上;就連狗狗,都可以貼印上溼冷冷的鼻子紋,以便利牠自主進出。開窗、應門、暖氣、空調、防盜、視訊、音響、燈光⋯,只要我在客廳、廚房和臥室都設有的美觀中控螢幕上點觸,就可以輕鬆操縱。如果我懶得走到螢幕前,費力地抬起指頭來點觸,也可以調換至語音控制,前提是:標準的德文咬字發音。比如說,上完廁所,對著每個角落都設置的收音器,清楚地發號施令:⎡沖馬桶!⎦中控系統就會自動斟酌認清給水量,一旁的電動供紙轉輪則會自動出紙,目標是絕對做到⎡省水省紙⎦的環保原則。

偏偏,出了點小狀況。從此,系統全亂了。

一晚,我淋浴的時候,中控電腦系統善解人意地幫我選擇了我最愛聽的FM電台,我邊洗頭髮邊忘情地跟著哼 " Her hair, her hair, falls perfectly without her trying "(Bruno Mars)這時,電話響了,我繼續淋浴,只消觸摸按鍵,收音機馬上幫我轉接電話,我大可邊淋浴邊講電話。是老公打來的,跟我報個平安,從客戶公司回程的路上,塞車了,可能會晚點到家。
⎡孩子睡了嗎?嗌,那是什麼嘩嘩的水聲?妳在沖澡啊?水壓夠力嗎?水溫呢?⎦
⎡嗯,嗯,你小心開車。都很好,就是水溫不夠燙。你知道,我最愛洗滾燙的澡!」
剛講完⎡滾燙⎦二字,蓮蓬頭衝出的水柱突然變得燒灼,⎡啊!哇!⎦我燙得大叫,顯然是中控電腦系統聽懂了我的⎡溫控指示⎦,很有效率馬上把水溫調成⎡滾燙⎦,我又燙又痛,洗髮精流入了眼睛,怎樣也發不出標準的德文了,只聽到自己火大地出掌亂擊觸摸式按鍵,並對著收音器大罵:⎡神經病啊你!想燙死我?⎦

中控系統被我打罵地畏縮,乾脆不出水了。我一身一頭的肥皂泡沫,可是沒水了。

沒水是一回事,中央控溫系統對我的語音指令起了懷疑,再怎麼努力地講標準德語,它也是反應遲鈍。倒是對那句中文--⎡神經病啊你!⎦特別敏感:想要開音響,它關燈;想要開空調,防盜警鈴倒響了。

從此以後,我每天打電話找技術人員來修理。技術專家疲於奔命,今天修好了冷暖空調裝置,明天又得來,因為進出大門的指紋感應鎖又壞了,即使全部都修好了,維持頂多兩天,無線上網裝置又罷工,完全收不到訊號,所以整個防盜系統也跟著癱瘓。總之,系統內部的一個組織連結軟體,似乎鬧脾氣,動不動跟這個那個不相容,有事沒事出狀況,技術專家搖頭歎氣,⎡您家真的太高科技了,這程式系統還不是普通的複雜!⎦他試試將整個系統關機,再重新開機,並再次輸入設定一次全家大小的指紋、狗狗的鼻紋。為了搞定語音收音系統,要我們對著收音器,講上十遍、二十遍的⎡1、2、3,Hello Hello, Test Test⎦以便電腦學習辨認我們個別的聲音。電腦一旦確認辨識,就發出⎡嗶⎦的一聲長音,綠燈亮。我講了二十遍⎡Test⎦,它還是不⎡嗶⎦,紅燈閃爍,氣的我,就臭罵一聲,⎡神經病啊你⎦,這下它長長地歎口氣,⎡嗶⎦聲不止,綠燈發光!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蹊蹺了。早上兒子從車庫裡推出自行車要去上學,急呼呼地垮個臉跑回來跟我說,輪胎沒氣了。仔細一看,何止沒氣?黑黑的橡膠胎面上一個大洞,洞緣像是被啃的,參差不齊,坑坑窪窪。
⎡媽,這看起來像是什麼動物餓極了,啃我的車胎充饑來了。⎦兒子說。
⎡不可能。車庫也安了防盜鎖,沒有我們的指紋感應,誰也別想進來。就算硬闖進來,防盜鈴肯定要大作。這裝置對人對動物都一視同仁。⎦

晚上睡覺的時候,臥房的屋頂上⎡嘰嘰嘎嘎⎦聲響不斷,把頭埋在枕頭下蒙著睡也沒用,這怪異聲響把我吵得抓狂。幾夜下來,少了清靜安穩的美容睡眠,眼角魚尾紋擦多少眼霜都無法淡化。美不起來就心情惡劣,把我逼出了勇氣,從樓上窗戶外的防火梯爬上了屋頂,想一瞧究竟。乖乖不得了,我家屋頂只剩殘簷瓦礫,瓦片下的三合板一個一個大洞,整個屋頂,就像一塊帶洞流油的的大起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鄰居是農戶,對各種出沒森林的蟲魚鳥獸都有概念。他跟我爬上了我的洞洞起司屋頂,痛切地搖搖頭,⎡是鼬鼠!牠們什麼都啃。看樣子,他們想在妳家屋頂瓦片木板中做窩。⎦
鼬鼠侵犯我的畫作  水墨+水彩  Cindy
⎡嘎,鼬鼠?量牠們有那個能耐爬上屋頂,但牠們怎麼進得來我家車庫呢?最近甚至把已紮緊的垃圾袋也拆開了,洗衣機的電線也有啃食的痕跡,可見牠們已擅自進入了我家的洗衣間和儲藏室。太恐怖了!⎦

當我某日清晨發現,顏料竟打翻在未完成的水墨素描畫上,斑斑點點的像是腳印,這證明異物已進入了我的工作室。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豁出去,不睡覺了,趁著夜闌人靜,且等在車庫中央控鎖旁,看這妖怪是怎麼進來的。

夜黑風高,唏唏簌簌的鼬鼠妖怪來了,我大氣不敢哼一下,隔著窗注視牠們。天色黑我看不清楚,但少說也有四、五隻吧,竟是一隻隻地把鼻頭往我家狗狗的鼻紋感應器上湊,並時不時發出⎡行几畢阿里⎦的尖怪叫聲,突然,感應器⎡嗶⎦的一聲,車庫門嘩啦嘩啦要開了。我嚇得,哪敢跟這些妖怪正面衝突?衝進屋裡,狠狠地關上從車庫通往起居室的門。中央控鎖顯然沒用,且把玄關處的菩薩銅像費勁兒搬來擋在門口,但願菩薩保佑,別讓鼬鼠妖怪進來。

第二天仍是睡眼惺忪,驚魂不定,打電話又叫技術專家來,先把車庫和儲藏室的中控裝置給關閉,改用傳統鋼筋大鎖。狠狠地痛罵了我家狗狗一頓:竟敢把用鼻紋開鎖的祕密祕密洩露給森林裡的畜生知道!我痛定思痛,決定拆除狗狗的鼻紋感應器,麻煩歸麻煩,以後得自己給狗狗開關大門了。我要求專家再次設定語音辨識系統。輪到我說⎡Test,Test⎦的時候,電腦照樣不給面子,就是不⎡嗶⎦,綠燈不亮,那句已在舌尖就要罵出的⎡神經病啊你⎦,忽然被腦中一個念頭煞住--鼬鼠的尖叫聲⎡行几畢啊里⎦聽來酷似⋯這鼬鼠⋯我⋯我非把牠⋯

鼬鼠咬汽車零件
找工人來補我家的屋頂瓦片,我跟著工人爬上去指揮作業。站在屋頂上四處張望,瞥見屋旁的一棵大松樹,樹頂早已高過我家屋頂,而且龐然樹枝大喇喇地伸展到屋頂上來,擋住我家的高科技太陽能接收板,縱然本來出太陽的日子就不多,還是覺得前一陣子的暖氣、暖水電費高,全該算到這棵目中無人的松樹頭上。再則,我恍然大悟:這棵松樹正是鼬鼠們飛簷走壁的跳板。這些鼬鼠妖怪在太歲頭上動土早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了,只怕是森林裡有組織、有計謀的反竄行動--⎡堅持維護森林原始自然,反對高科技住宅涉足森林⎦。我一聲令下,⎡來人啊,把這棵大松樹給我拖下去砍了!⎦

高科技的日子還是過得楞楞蹌蹌,技術人員接我電話都接煩了,三天兩頭地派人來修這修那。松樹砍了,鼻紋感應器撤除後,我家安靜了一陣。直到今早,兒子從車庫推出自行車的當兒忽然大叫,⎡媽!妳看這些是什麼?⎦
鼬鼠  水墨  Cindy

我家大門口前散亂不堪的雜屑物:咬壞的輪胎橡膠皮塊、碎電線外緣、瓦礫碎屑⋯顯然鼬鼠們把長期從高科技人類世界蒐集來的寶物全攤來這,跟我示威,牠們在告訴我,⎡我們又來了!別以為高科技擋得住我⋯⎦

我拿出掃把畚箕清理雜物碎屑,心想既然高科技擋不住你們,且看我親自出擊。從工具室中找出了把種菜用的的大鋤頭,逕自往森林中走去。給自己壯膽,邊走我邊吟誦著陶淵明的詩:⎡晨曦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但使願無違,但使願無違⋯

2011-05-11

女人和狗

女人與狗  水墨  Cindy

昨天接到一通奇怪電話。

「喂!這裡是庫恩家。」
「喂!,妳好。我是潘次,『馬汀· 綠特-愛犬訓練專家』的製作人。」
「馬汀· 綠特?愛犬專家?」我一手黏膩,正在忙著烤蘋果派。沒興趣講無聊電話。
「是的。我們製作群在網上搜尋到您和您愛犬的演唱影片,印象深刻。想請您和愛犬來我們節目做call-in特別來賓。」
「我和丫滴做特別來賓?」好像有點蹊蹺,且用下巴和鎖骨夾著話筒,擦淨一手麵糊,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沒錯,丫滴是您愛犬的名字。您就是庫恩太太吧?我們製作群都是您和丫滴的粉絲喔!」
臉開始熱起來了。住在森林鄉下,跟時尚很脫節。除了每次把狗食扣在丫滴的食盆裡,端到架上的當兒,丫滴狗狗熱烈搖尾巴、饞涎淅瀝呼嚕亂滴,愛我的那個勁頭喔,十足我的粉絲。否則開門盡是一望無盡的森林,還真沒人看我一眼⋯
剛剛那個叫潘次說著什麼來著?「製作群」?「群」耶!都是我的粉絲!
「明天下午三點,主持人馬汀.綠特會在錄影現場主持call-in,請您直播攝影棚專線:1-800-X X X X X X X,我們會優先接通您的電話,並且準備了精美禮物給您和愛犬。」
我用手機輸入記下電話,「那,我要說什麼呢?」
「就聊聊您養狗的快樂,如何訓練狗狗發聲,唱詠嘆調等等。」

自從兩個月前給狗狗結了紮,奇怪,牠唱歌的慾望減低了些。結紮就是把卵巢子宮都從肚腔裡拿出來,強行逼牠進入不分泌女性荷爾蒙的更年期。拆線的時候獸醫特別叮囑,「減少餵食!」否則牠會急速增胖。這種大型狗的腰椎脆弱,經不起過重的負荷,不想讓牠三、四歲就變成癱跛的話,就得讓牠維持苗條身材。

獸醫說的真不錯,結紮後食慾大增,歌慾下降。我彈琴練發聲的時候,牠一副很沒勁的樣子靠過來,有意沒意地直接坐在我腳踏板上,正好壓下了「靜音」的左踏板。歌聲高亢時,牠倒也不跑,搖頭晃腦地跟著低吟,就像個老太婆,瞇著眼、荒腔走板地哼唧「蘇三起解」。

掛掉電話,將信將疑,把蘋果派胡亂糊一糊,擱進烤箱裡。若有所思地從家庭成藥櫃裡翻出「川貝琵琶膏」,一會兒拌狗食,得記得掺進兩大勺。誰曉得呢?說不定咱一狗一人,還真上電視,得好好給我家丫滴補補嗓子。

下午三點,準時開電視。「『馬汀· 綠特--愛犬訓練專家』把您家調皮搗蛋的瘋犬狂犬全都馴服地服服貼貼!拿報紙還是遞拖鞋,您點就有!」播完了片頭音樂和著名標語,馬汀露出一口迷人的白牙,和狗狗軍團一鞠躬,節目開始。這回求助於馬汀的是位叫波麥拉巨乳少婦,她家的長毛拉薩犬毫不聽話--牠咬破沙發,咬爛門檻,甚至連波麥拉特別訂做的 F 罩杯比基尼也不放過,全咬得坑坑洞洞。波麥拉嘟著嘴,展示巨大又齒印連連的胸罩。激動震顫的大胸脯襯托了她的嬌豔無助。

馬汀說,沒問題,且看我來馴服牠。

插播廣告的時候,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雖然知道「愛犬專家」這個節目,但從未定期收看。記憶中不太確定有沒有觀眾call-in這個項目。左想右想,我一定是被電話詐騙集團給耍了。可是⋯一轉念,我的製作群粉絲呢?還有,精美禮物⋯

雖然還在播廣告,管他,拿起電話就試撥昨天記錄下來的1-800-X X X X X X X。

「喂!波麥拉工作室你好!」接電話的是個女的。
「喂!」一時語塞,波麥拉工作室?「嗯⋯請,請問是愛犬專家直播現場嗎?我是拉得弗森林的庫恩太太。是這樣的,昨天有位潘次先生⋯」
「喔,庫恩太太!拉得弗森林?您也在拉得弗森林嗎?那真巧!是的,潘次有跟我提過您,我剛才還又看了一遍您和令犬的演唱錄影,好精彩!」巧什麼啊?我家這個拉得弗森林可是小到許多地圖都不標的。可弱點就是弱點,一被奉承就昏頭,腦筋就不夠使。「現在還沒到call-in時段呢。您打來太早了。等廣告播完,再十五分鐘吧。」我似乎聽到,她把話筒遮著,對身後說,「是那個跟狗狗唱歌的庫恩太太。」
「喔⋯很抱歉,我只是想試試電話通不通⋯您剛才說,『波麥拉工作室?』不是攝影棚?」
「是啊,今天直播現場就在我的工作室啊!」她的身後似乎很吵雜,若隱若現聽到有人在說,「叫那個姓庫恩跟她的狗唱點Lady Gaga什麼的⋯」

掛了電話,覺得不對勁兒,明明聽到了他們說Lady Gaga,而且,這個波麥拉就是剛剛那個嘟嘴亮胸罩的巨乳少婦?那,那我在這兒攪和什麼呀?我們丫滴跟我唱的可是有氣質的古典音樂。都怪自己住在這種偏僻森林區,偌大的才華「星光大道」不來三顧我茅廬,卻找來了個什麼愛犬訓練專家,還要我們練 Lady Gaga,真是莫名其妙!索性關了電視,牽狗出去遛也。

走了沒多久,森林裡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竟是一小屋,屋外汽車停得橫七竪八,一輛七人坐的小型巴士上印有 WDR(西萊茵省廣播電視公司)字樣。我好奇,探頭從籬笆縫裡望進去,丫滴狗狗似乎也特別興奮,又吠又跳的,終於把籬笆內興奮不已的同類給引來了,兩隻狗隔著籬笆互相愛慕搖尾。我看那隻金長毛拉薩犬挺可愛的,就掏出隨身攜帶的狗零食請牠吃。牠吃地感激,一會兒也興匆匆撿樣東西來送我--刁來了一團泥爛的東東,丟在我面前。哇,不得了,這麼巨大稀啪爛的胸罩,少說罩杯碼子也有E或F,但是胸圍才32?這種東西不都是用來做秀騙人的?就像剛才「愛犬專家」節目裡,那個奶大腦小的波麥拉。

頸子再伸長點,耳朵豎直,這森林小屋裡不知在搞什麼名堂,怎麼會有這種性感尤物穿的東西?

隱約看得到窗戶內人蛇雜沓,燈火通明。一個人說,「Test,test⋯5、4、3、2、1 camera!」

「最近有觀眾朋友寄來電子郵件,說居住偏僻地區,得憂鬱症或心理疾病的女性朋友特別多,養狗後病情大為改善。有的甚至跟她的狗寵物開演唱會,並進一步跟網友分享,不知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對此有沒有什麼個人經驗?本節目現場錄影,並請到憂鬱症心理專家波麥拉女士為您解答疑惑。波女士自己也是愛狗人,最近才養狗,出點小狀況,還多虧本人服務,將她的拉薩犬馴服。本節目特別感謝今天能在她的林間工作室現場拍攝。」

麥克風錄音聲音很大,我在屋外聽得清清楚楚。夷,聽起來像「愛犬專家」主持人-馬汀 · 綠特的聲音?

「現在開放call-in,請撥1-800-Y Y Y Y Y Y Y」那個馬汀 · 綠特的聲音說。

「把副線1-800-X X X X X X 接通,那個姓庫恩的一定會打進來的。姓庫恩的一講完,就轉播她網上的影片,這樣才有說服力!」口氣好像是導播,聽來像是那個叫潘次的。

我像中蠱似的拿出手機,找到昨天輸入紀錄的電話,撥通。

此刻電話尚未接通,現場直播的電話也透過擴音機,嘟都作響。我等著⋯一面想著自己是否得了憂鬱幻想症,一面低頭跟丫滴狗狗說,待會兒回家媽媽教你唱 Lady Gaga。





2011-03-30

環遊世界

早上出門前,從信箱取出賬單、報紙和廣告傳單,跌出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台灣太魯閣的吊橋。沒別的字,署名G. S.。

趁孩子上學,去健身房上瑜珈課,趴在地上將全身幾近畸形地摺疊、伸展,一面咬牙拉扯著筋肉,一面眼光瞟向體操教室外的游泳池。

長青游泳班的銀髮族打水上排球
泳池裡早上這個時間都是老人在晨泳。晨泳完,幾十個退休的銀髮族在池中央架起了網,打起水上排球。看著充氣塑膠球在水面上蹦來彈去,老人們各個面色紅潤,眼光專著,那個勁頭,那種笑容,霎時間竟教人忘了他們幾歲,也忘了自個兒正在拉筋的痛楚。

我在老人群中尋找葛爾德。沒看到他。奇怪,他退休後近一年來每個星期都會定期來參加「長青游泳班」,並加入水上排球的陣容。每次我在樓上做瑜珈或有氧拳擊,流汗喘息之餘,總隔著玻璃窗,跟在水裡跳躍的他揮揮手。但是近兩、三週來,竟不見他人。

澆鑄工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葛爾德原來是外子公司鋼鐵廠的澆鑄工頭。澆鑄廠的工人,每天戴著頭盔面罩,站在千把度的鐵水熔解爐旁,持一長鐵竿攪拌咕嚕發泡的岩漿,偶爾撇撇堅毅的嘴角,從岩漿中騰出雜質屑塊。陪老婆上教堂的時候,無可不可半閉著雙眼禱告,腦中竟都是畫報(Bild Zeintung)裡的大奶子性感女神,反正上天堂或下地獄也沒差。天堂裡肯定沒有大奶子女神,地獄裡的刀山油鍋也沒什麼可怕的--老子鍊了一輩子的鋼,嚇唬我來著?難不成再去攪拌岩漿罷了。

澆鑄工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葛爾德四年前退休,終於不用再幹澆鑄鋼鐵活,老婆這下派給他剪花弄草、裝修粉牆的家務活,並一心想跟他去環遊世界--見識見識小鎮以外的地方,去旅行社攢了好些渡假旅遊的廣告行路,鼓著葛爾德討論做決定。但是一拖再拖,那年就去了趟西屬馬唷卡島(Mallorca)。旅行社的畫片上盡是豔陽、沙灘、比基尼美女,而且酒店商家到處可說德文,政治上雖說屬西班牙,觀光業上根本就是德國殖民地。偏偏他們運氣不好,去十天就下了十天雨。跟老婆三、四十年的老夫老妻,相看早就不性感也不嫵媚,去風大雨大的沙灘上相依偎散步也就免了,回來後說,渡什麼假,環遊什麼世界?咱小鎮也是下雨,花錢住Hotel也是下雨,躲小鎮的雨還便宜些。

可老婆三年前突然心臟病走了。沒老婆整天在哪兒咕咕念念,去酒吧看足球、灌啤酒、開黃腔,愛搞到幾點回來都隨我高興,一窩的臭髒衣服可堆散各地,沒人囉哩八嗦地屁股後面撿、邊熨邊折地耳朵旁邊唸。葛爾德想,星期天也可以早餐就來啤酒佐麵包,多清閒!不用再被挖起來上什麼主日崇拜。
這樣過了半年多,漸漸覺得沒意思。公司辦的聖誕節酬謝員工酒會,退休的元老也被請去當貴賓。眼看當年的老同事一一離職退休,身體狀況還行的,許多都搬到溫暖的南歐渡晚年,所以熟識、能聊的沒幾個。萊茵河也後浪推前浪,新進的那些澆鑄部、加工部的工人,個個抹個髮膠刺蝟頭,貼身背心刻意彰顯了肌肉和刺青,瞧他們灌啤酒的那個勁兒唷⋯葛爾德當貴賓,難得穿得西裝筆挺,卻角落裡一人抽著悶煙,鬱鬱寡歡,連冰啤酒也不香了。

我和葛爾德本來是兩個世界的人。刻板印象中,這種人除了燥熱的澆鑄工廠、昏暗的足球酒吧外,只認得自家幾平方米的小陽台花園。難得出太陽的日子裡,抱著酒瓶,挺個大肚子在陽台上曬,把碩大的肚子曬得透紅脫層皮。這種小鎮老酷哥,多半分不清楚,也沒興趣分清楚Taiwan 和 Thailand 有啥不同。他們覺得亞洲人似乎都長得一個樣。

教會唱詩班 壓克力顏料  Cindy
但是兩年前竟在復活節教會的獻詩彌撒中遇見了。教會的唱詩班請我( 女高音)跟他們合唱一首 ‘Panis Angelikus’。合唱團低沈的和音,襯托我清亮的高音,迴盪在百年歌德式小鎮教堂,管風琴徐徐奏來,神聖繚繞,直傳進上帝的耳朵裡,震得祂不復活也不行。彌撒結束後,葛爾德特地來和我握手問好。
「復活節愉快!庫恩夫人。」葛爾德說。
「復活節愉快!呃⋯」我根本想不起他是誰。
「我是葛爾德 · 史勞曼,是公司最元老的澆鑄廠工人之一。」我努力從各個穿戴頭盔、面罩的澆鑄工人中,挖掘對葛爾德的記憶。
「喔,是您!您太太可好?幫我問候她。」我想起,幾年前公司辦的園遊會上,他胖胖的老婆烤了好幾個鮮奶油大蛋糕來參加義賣,熱心地逼著我吃了一塊又一塊,害我後來好久見了奶油就犯噁心。
「老婆啊,唉,已經過去一年了⋯」這我才知道他前前後後的故事。葛爾德有個女兒,但住得遠,除了聖誕節放長假,平常稀疏打打電話,幾乎不怎麼碰面。半年前實在悶得發慌,醉醒了忽地像發瘋似的整起雜草叢生的院子,剪樹、栽花、除草,把院子理得精神抖擻,忙完了才發現沒囉唆的老婆在一旁挑剔,還真沒成就感。足球酒吧裡的老酒友病的病,散的散。每期買樂透夢想發財,想買張明星足球隊的貴賓席座位看球去,但做夢歸做夢,怎麼也搬不動這一身的老骨頭,出去小鎮外看看。再說老婆不在,跟誰去?以前是有動過拈花惹草的念頭--澆鑄工頭肌肉男,自認上哪兒都有辣妹願意倒貼--這種自信很過癮,即使現下肌肉萎縮,肚皮腫大。只是難得離開小鎮,這裡只有滿山遍野的牛羊,辣妹只在電視裡看過。

倒是為了紀念老婆,數月來奮起信上帝,禮拜天不用人挖,自個兒穿戴整齊上教堂。屢經教會兄弟鼓說,參加了主日唱詩班,更和唱詩班的「乖寶寶」退休族(有別於鋼筋火鍊的肌肉男)相約,定期晨泳、打水上排球。這樣,碰到我也勤奮上健身房的日子,運動完時不時在飲料吧台說兩句話。

上回他聊起了老婆一心一意環遊世界的願望,但自己從沒認真搭理過。有句德國老諺語說,「農夫只吃他認識的東西。」葛爾德說,他就是那個井底之蛙的農夫。曾經自負地想,他鍊的鋼,小至汽車渦輪,大至污水處理機,輪船裡的柴油發電機,哪個不是銷到世界各地的最先進地方?有什麼稀奇?不就那麼回事?又花時間又花錢,而且還不知道會不會碰上地震海嘯,恐怖主義爆炸案,咱小鎮是單調了點,但是恐怖主義份子絕不會在這兒浪費炸藥炸森林牛羊的。

「可是,不知怎麼搞得,我的想法突然變了。上回電視上重播『鱷魚先生』,我忽然想,要環遊世界,就從離德國最遠的澳大利亞開始。老婆要是還在的話,一定不相信我會動這種腦筋。」
「澳大利亞?一個人去這麼遠?」我全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那你可坐台灣的華航,或去維也納搭長榮,在台灣轉機過境,順便玩玩我的家鄉!」這些人,去台灣?環遊世界?說說罷了,他連英文都說不了三五句,何況澆鑄工人的退休金微薄,我才不信他會付諸實踐。小鎮隔著一叢又一叢的森林,與世隔絕,台灣好比月球一樣遠。

探險未知  壓克力顏料 Cindy
大概兩個月前,葛爾德看似心事重重。我從體操房的玻璃窗,看長青游泳班的銀髮族打水上排球,充氣塑膠球好幾次咂到他的頭,仍是愣愣的忘了接球跳躍。運動完聊兩句他才說胃疼、消化不良有一陣子了。「去看了醫生嗎?」我問。「嗯,別擔心,」葛爾德顧左右而言他,「我還有足夠時間去澳大利亞,並在妳家鄉轉機過境。」

「庫恩夫人,您知道我最想去看什麼嗎?」我吸著紙杯中的運動飲料,運動完仍在冒汗,聽他說。「上禮拜公共電視有半小時介紹您家鄉的影片。說那個叫台灣的島上,有條大理石山岩開出來的路。翻越縱谷過吊橋。我想去⋯」
「好啊,下回我回台省親的時候,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好了⋯」我仍是半開玩笑地說。

教會又找我獻詩,唱詩班的指揮跟我說,葛爾德不來練唱兩個多月了。醫生說他得接受化療,但他沒去。這麼大個人,沒老婆親人在身邊,不把自己身體管好,真是叫人操心,偏偏誰也幫不了他。

今早出門前,從信箱取出賬單、報紙和廣告傳單,跌出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台灣太魯閣的吊橋。沒別的字,署名G. S.。我恍然大悟:Gerd Schlaumann.

2011-03-24

拋錨 之2

請先閱讀 拋錨  之1


跟著大鬍子和大黑痣的拖車繞了大概不久,但是道路九彎十八拐,加上我被拋錨搞得精疲力竭,失去方向感。我搖搖晃晃聽著夢幻似的歌劇,感覺似乎穿越了荒原跟松樹林,終於抵達修車廠。


工具室狂想圖   壓克力顏料  Cindy
跟別家修車廠沒什麼不一樣,這裡也是一地一牆的黑漆油污,工具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鉗子、鋼板、輪胎、各牌子機油⋯,唯一不同的是,油漬一臉、肌肉一身的修車工人,在牆上不貼裸女畫報,不聽黏不拉几、猥褻的流行Schlager,牆上竟都是歌劇院的演出戲碼廣告,混雜在電動螺鑽聲中的似乎是「費加洛婚禮」伯爵夫人和蘇珊娜的女聲二重唱。我急著想找修車廠老闆問派遣拖車的事,現在也沒心情欣賞歌劇了。大鬍子叫我去現場等著,他們老闆正在修車,告一段落就馬上來。現場只一台剛剛拖回來的VW金龜車,鈑金斑駁,一工人躺在車下,電光石火地整治著。好一會兒工夫他終於站起身來,注意到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的我,放下工具,抹抹油手過來和我打招呼握手,並推開鼻梁上的「工作保護眼鏡」。這哪是什麼保護眼鏡?不是「歌劇魅影」裡的半臉面具?「妳好,我是Do-re-mi 修車廠的老闆,敝姓特札莫。有什麼可為小姐效勞的?」

我說了我拋錨且被遺留在路邊的SUV,拜託他趕緊派拖車去接。方便的話,租我一台車讓我開回家,保險應該會給付的。還有,我的手機沒電了,麻煩借用一下貴廠電話,必須跟家人聯絡一下。我的SUV在哪兒?喔,您的員工大鬍子和大黑痣知道的。特札莫先生大方地帶我走入辦公室,讓我用電話。這裡沒有修車的喧囂聲,還是剛才的「書信聽寫二重唱」,二位女高音的歌聲此起彼落地從喇叭裡傳來,伯爵夫人唱,「給西風的信,今晚在松樹林裡⋯」蘇珊娜唱,「啊,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會都知道的⋯」

老公外出拜訪客戶了,女秘書說今天不會再進公司,還說她安排的ADAC拖車打電話來說沒找到我,倒是看到路邊一台疑是我的SUV,但是駕駛人失蹤了。幼稚園的老師說,沒問題今天可以叫大姐姐暫時帶兒子回家,等我空了再去大姐姐家接他們。

特札莫先生進來,遞給我一瓶Do-re-mi礦泉水。
「小姐您別急,先喝點水,請把SUV車鑰匙給大鬍子和大黑痣,這一來一往的時間,不知可有榮幸請您給我們高歌兩首?」
「不不,不敢當,我哪兒會唱?」客氣之虞已把Do-re-mi礦泉水咕嚕咕嚕灌下肚。 
「大鬍子和大黑痣已經跟我說了,說您歌聲了不起啊。何況,」特札莫先生對著那台VW金龜車努努嘴,「歌劇院老闆的車正在我這兒修,他人也剛來了,說今天徵試新秀很失望,竟沒一副好嗓音到場,您不介意的話,何妨試試呢?老闆可是行家唷!」


「我」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現在我可沒唱歌的心情啊。何況,時過中午,除了喝了兩罐Doremi礦泉水,未曾進食,加上擔心緊張了一整個早上,現在頭昏眼花。唱女高音花腔是要運丹田真氣的,哪裡唱得出來?

好像讀懂了我的心事似的,還是肚子的嘰哩咕嚕聲太大,藏不住飢餓,戴眼鏡胖胖的修車廠女職員端了一盤小點心出來。「來,嚐點吧!我們小妹做的雞肉三明治不錯喔。」小妹隔著玻璃窗露出裝了鐵釘牙套的笑容,跟我點點頭。「這怎麼好意思呢?」說歸說,還是抓了兩個三明治,大口咀嚼。

還未嚥下最後一口三明治,只見修車台上的車子已被移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從哪兒推出的三角鋼琴。灰白頭髮的男人接過特札莫先生遞給他的鑰匙,視察了一番他剛修好的金龜車,把車鑰匙擱進口袋,往鋼琴前坐下,眼神傲慢且略顯不耐,「曲目?」
「嘎?什麼?」我不解。
「我說妳的曲目是什麼。奇怪了,今天怎麼老碰到這種搞不清楚狀況的歌手?早上來音樂學院甄試的那些人,也是一個比一個短路。」男人說。
幸虧特札莫先生帶著歌劇魅影的面具出來為我解圍,「這位小姐也是本修車廠地客戶,聽同事說,她音色很好,才請大師過來聽聽。這樣吧,瞧在我的面子上,就唱 Phantom Christine 的激情二重唱’Angel of  Music」不容我分說,鋼琴前奏已開始,修車廠頓時燈光晦暗,只有停在一邊的金龜車開了大頭燈當Spotlight照著我們。

旋律節拍讓我不能自己,琴聲和男低音像心跳的節奏震動我每一根神經,完全忘了身處何處。男聲獨唱悸動鼓舞著我,唱吧,唱吧!終於被情境全然震懾掌控,Phantom 操縱著我的聲帶、思緒,我不再是我⋯最後的高音,既強烈又纖弱的震顫,Christine 已無法自主地癱在 Phantom 的懷裡,Pantom 魔法的手愛撫著她的頸項。等到餘音漸逝,Christine才忽地回過神來,嚇了一跳,「我」怎麼會在他懷裡?特札莫先生扶我站直,跟我行了個紳士禮。灰髮男人話不多,只是沈默地點頭。「嗯,下一首。」

觀眾席裡似乎有大鬍子和大黑痣。理智閃過腦際,是不是他們把SUV給拖回來了?想趕快擠去人群中抓住他們問一下。誰知戴眼鏡的胖胖女職員遞給我一罐Doremi礦泉水,要我潤潤嗓,下首她要跟我合唱費加洛婚禮的「書信聽寫二重唱」
「可是我,我想去問個問題⋯」我急著要走,餘光極力從人群中尋找大鬍子和大黑痣。
「先喝杯礦泉水吧!想知道答案就得唱。」我不置可否地吞了兩口水,不懂胖職員在說什麼,她知道我要什麼答案?杯子還拿在手上,鋼琴前奏又開始了,對稱的三拍旋律,從容地引領著我,一小節一小節地將我炫惑,自己在這兒到底要幹嘛?我唱女僕蘇珊娜,第一句開頭就輪我 「給西風的信⋯」二女高音的和聲,重疊又盤旋,繚繞再繚繞。清亮的繚繞盤旋中,修車廠的燈整個亮了起來,克魯賓(Cherubino)、費加洛(Figaro)、巴托羅(Bartolo)、馬賽麗娜(Marcellina)和好色伯爵阿馬維瓦(Almaviva) 也都粉墨登場,剩下的人也穿上燕尾服,用鉗子、鋼板、鐵絲、機油瓶罐組成了樂團。我是誰?我在哪兒?這是音樂學院的徵試場?還是我已經成了下場劇碼的新秀?那個唱巴托羅醫生的看似面熟,是⋯大鬍子?女扮男裝的克魯賓不是做三明治的小妹嗎?她的鐵釘牙套!我隱約記得什麼⋯可是我的音色多美啊!連自己都陶醉。喔,哺乳班的媽媽吹著打氣筒黑管,蓮娜的媽媽拉著輪胎大提琴⋯大家都來了,不對,那個唱蘇珊娜情敵的馬賽麗娜怎是⋯是老公的秘書!那個女人怎會在這兒?除了把老公的開會、拜訪客戶行程搞得倒背如流,她還會什麼?她怎配「費加洛婚禮」?
答案在松樹林裡   水彩   Cindy

蘇珊娜唱,「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都會知道⋯」
伯爵夫人唱,「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都會知道⋯」
重疊又盤旋,繚繞再繚繞。女秘書的臉分了我的心,氣岔了,口乾舌燥,趁著間奏想再喝兩口Do-re-mi礦泉水,伯爵夫人卻把水瓶拿開,深深注視蘇珊娜--我的眼睛,再唱,「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都會知道⋯」

答案!答案在松樹林裡。那個彈鋼琴的男人--歌劇院的老闆,會選中我當下一季的新秀吧?他彈得正意興昂揚,第三幕序曲響起,鐵絲小提琴,油瓶法國號,一一顯身手。我踩著舞台步伐,邊唱邊擺腰肢,靠向鋼琴,從他西裝外套口袋例取出車鑰匙,奔向金龜車。發動,踩油門,駛向松樹林。

松樹林外的荒原道路邊,SUV必然還在等我。老公安排的ADAC拖車一定會趕來救我的。

抛锚 之1

聲樂教授雅格娜打電話來,「星期五早上去一趟音樂學院吧,歌劇院的老闆要來徵試下場表演的新秀,打算來音樂學院選拔人才,妳的聲音還行,去試試吧!」

做夢的女人  水墨/蠟筆  Cindy
我是在做夢還是什麼?每天在廚房、玩具間、幼稚園、小鎮市集間奔波,尿布奶瓶、雞毛蒜皮的日常生活,在顯微鏡下無限擴大--幫寶式紙尿片漲了20 Cent,哺乳班認識的媽媽口沫橫飛地跟我發牢騷,「什麼玩眼兒嘛,這兩天什麼東西都漲價!」收銀台前邊付賬邊聊天的後果就是,兩歲的老二不耐煩,去店外頭追鴿子跑了,急得我像瘋婆子似的追出去大喊大叫。好不容易擰住了小的,把一手的塑料袋、紙尿片、小孩都塞進娃娃車裡,急如星火地跑去幼稚園接大的。大的一身一頭的沙土,一邊給他穿鞋拉拉鍊,一邊他手上的變型超人還在發射飛彈。蓮娜她媽在幼稚園門口攔住我的去路,說我家老大搶她家女兒的玩具,還扯她頭髮,不可原諒,「請妳好好教育教育你們家臭男生!」

我?歌劇院的新秀?

八個月來,兩個禮拜一次,趁早上孩子送去幼稚園和托大姐姐幫忙,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去音樂學院修聲樂學分,雖然都是練高音尖叫,詠嘆調的尖叫怎麼都比罵孩子尖叫來的暢快,唱一個鐘頭後毛孔暢通、全身舒坦,從音樂學院回程的路上,邊飆車邊唱,陶醉到好幾次忘了看路標開到夢鄉去了。

沒什麼具體大志,但是非要我承認的話,高音洪亮圓潤的時候,「主婦變巨星」的白日夢還偷偷做過。

下了高速公路交流道,我不忘邊等紅燈邊發聲。早上交通巔峰期,紅綠燈前後都是大排長龍。紅燈變綠燈,我踩油門,引擎發出「轟轟」的低吼聲,可是車子不動,停留在原地,似乎油門和輪軸車身脫了節,任它怎樣「轟轟」地狂吼,車子固執地一動也不動。後面延至天際的車陣憤怒地「叭」我,大家為了我的笨車上不了班、送不了貨、去不了歌劇院試鏡,全堵在那兒⋯

後面小轎車的駕駛氣呼呼地過來質問我,一看開這台巨型SUV的竟是個蹩腳的女流之輩,不跟我一般見識,捲袖子罵人的氣燄一下子轉成吊兒郎當的調侃語氣,「小姐,妳拿德國駕照嗎?知道車子拋錨該怎麼處理嗎?」該⋯該先從行李箱取出「三角警告標示」,架好,擱置在車身後100米之遠處,並盡力移開拋錨的障礙物。還有,該打電話給交通障礙保險台ADAC,請他們來拖車。想到我的劇院徵試約定,再看看一路因我而起的交通堵塞,還有我的車⋯,天旋地轉,該怎麼辦?看我愣在那兒,小轎車駕駛也不煩我了,自顧自找了幾個壯漢一起來推車。一會兒的功夫,車子被吆喝著推到了路邊,大夥拍拍塵土,同情地看著我,發動引擎走了。十分鐘後,車流恢復順暢。可是我,一人跟台不會動的巨車杵在路邊,一百米外的「三角警告標誌」提醒著眾行駛車輛別太靠近我。

路邊什麼都沒有。這裡是高速公路交流道的出口處,離城鎮還有十多公里,放眼望去盡是荒原,荒原的盡頭是模糊的松樹林。交通障礙保險台只有語音服務,手機昨晚忘了充電,聽了五分鐘「請稍候,現在忙線中」的電子音樂,趕快關機,免得待會兒沒電了。打電話給老公,女秘書說有重要客戶來訪,會議中,暫不便干擾。試著打電話給聲樂教授,才想到人家徵試已經開始,徵試場所禁用手機,只得作罷。

怎麼辦?口渴,想尿尿!連路人都沒有,只有呼嘯而過的車流。一會兒電話響了,老公回我電話,我急得口齒不清,也講不明白我人和車到底在哪兒。瞎扯了半天,他說好,他幫我打電話聯絡處理,要我站在原地別動,拖車馬上就來。

站在原地別動?那我口渴想尿尿怎麼辦?再看手機,電源已盡,這下我完了!不知等了多久,見遠處似乎是ADAC的車來了,我像淹水的難人找到了浮木,揮手喊叫,直跳到馬路中間去攔車。卡車煞車停住,搖下窗戶,車裡兩個人,一個大鬍子在駕駛座,另一個鼻頭上有顆大黑痣,倒是和氣地問我,有什麼他們可以效勞的?這時我才注意到,卡車後面已拖了一台金龜車。我報姓名、保險證號碼,「你們一定是我老公打電話叫你們來救我的⋯」「喔,那個呀!」兩人看似擠眉弄眼,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大鬍子的那個說,「可是我們得先送後面這台車去修車廠,那妳上來跟我們一起去好了,我們車廠會派下班車來拖妳的車。」

我躊躇著,他們該是老公安排的救星吧?往車內張望,見他們車內一整箱的礦泉水--解渴有指望了!且拜託他們等我一下,讓我先去五米外草叢尿尿就來。「為小姐把風,沒問題。我正好抽支煙。」大黑痣說。

拋錨  壓克力顏料畫  Cindy
我把我的SUV孤單地遺留在路旁。按下遙控鎖,他「嘟嘟」跟我眨兩下眼睛,叫我安心去修車廠找幫手,他會乖乖在這兒等我回來的。上了陌生人的車,忍不住緊張,竊懦地要了瓶礦泉水。瓶上貼有「Do-re-mi 礦泉水」的商標,從沒聽過。渴極了管他的,一 口氣灌下,但覺甘甜無比。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大鬍子和大黑痣拖車音響裡放的正是「卡拉斯」女高音詠嘆調選粹,大鬍子一臉陶醉跟著哼。此刻播放的曲目「為了藝術,為了愛」(Vissi d'arte- Tosca)--正是我原預備參加徵試的選曲,太巧了!我興奮地看著二位,大黑痣說「卡拉斯的完美音色,令人神往,不是嗎?」沒想到上了這麼有古典音樂氣息的大拖車。不是說,愛音樂的不會學壞嗎?原先的驚恐漸漸淡逝,調整一下坐姿,清清喉嚨,跟著唱。從小聲靦腆得哼哼,到丹田運氣,唱到曲終的那個高音B Flat--閉上眼睛,為自己的賣力演唱而動容。睜開雙眼,才發現大鬍子和大黑痣一個拍打方向盤,一個使勁全力鼓掌叫好,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我,「我們有眼不識泰山,請問女士是哪位著名的聲樂家?」這下我也臉紅了,「稱不上聲樂家啦,沒事唱來玩玩罷了。」「您的高音如此動人,去我們的修車廠就對了!我們老闆最愛搜集女高音。」                                                                                                                                                                     (請看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