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1

當「氣」流入日爾曼民族⋯

書法作品--「我家賦」。改自劉禹錫的「陋室銘」:「苔痕上階綠,草色入帘青」,跟我家窗外屋內景色真像。原文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伯丁」未免太自視清高了吧,故改成「談笑不需鴻儒,往來更愛伯丁」。下一句劉禹錫說,「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也跟我家狀況有異,我們家絲竹樂器可雜可亂了,功課公事也堆積如山,所以改成「絲竹悅耳,案牘喜形」。下款譯成德文,托室內設計師印在玻璃之上,設於玄關,自娛娛人。
自從太極、氣功、針灸和五行食療在歐洲養生界席捲風靡後,關鍵的這個「氣」字忽然成了大受歡迎的新興名詞,它通常以這樣的形態出現在報章雜誌或廣告看板上:Qi  Chi

‘Qi’ 
該如發音?歐洲人學了德文、法文、英文和拉丁語文,還是從沒看過這種拼音模式,於是各人運用自身的想象力,有人說 「酷矣」(qui),有人說 Ki。最近忽然流行給小女孩起名--Kiki,我以為是KirstenKitty的簡稱,總之它讓我饞涎地想起台灣的川菜名店Kiki,後來才知道搞錯了,是我太沒中國文化水平內涵,這緣由既不是希臘神話,也非聖經文學,而是雜然賦流行之天地正氣的「氣」字--起名字的德國爸爸對無知的我搖搖頭。

‘Chi’
呢?又該如何發音?也是見仁見智的,目前我聽過的版本有「赤」或「癡矣」。德文中 ‘ch’ 念「ㄏ」音,所以也有發音成「嘻」的。總之這個字充滿了神秘感,普遍的解釋是:一種流動的能量(Eine fließende Energie)


但畢竟用字母拼出的Qi Chi 仍是少了點味道,若能用漢字「氣」來表達,就更酷了!


漸漸地我注意到,在健身房的更衣間內,環肥燕瘦們脫下了沾滿汗水的韻律服,一個個竟在腰際、頸椎或小腿刻下深深的刺青--「氣」。一位身材勻稱、鍛鍊有成的小姐在左小腿刺有字樣:「吶他力」,右小腿則刺一「氣」字。這「氣」我懂,可是「吶他力」叫我納悶,忍不住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說她閨名 Natalie,雖然姑狗大師的標準譯名是「娜塔莉」,她覺得筆畫太複雜,怕痛,所以拒選。反正聽說中文是一個字一個音節,且試著自己上網找筆畫簡單的諧音字,就這麼找到了--「吶他力」。我問她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嗎,她一副「拜託,你以為我這麼驢嗎?」的表情瞅著我,說,「吶」是吶喊,「他」就是他啊!她指著舉重機旁正在示範動作、身材孔武的健身教練說。(我才想起這兩位是一對兒。)「力」就是他的Power嘛!噢,我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再仔細觀察一下,「氣」字居然屢屢出現在新穎跑車的設計噴漆上。帶著「流動的能量」馳騁在寬廣大路上,何其神氣!但願一切的「氣結」如塞車或交通事故都擋不住這豪氣萬千的行駛。


但是,對於身上或車上標有「氣」字的老德同胞們,我總覺得過意不去,這話雖然不好聽,冒著挨打的危險,還是得仗義執言的。我說,這樣不大好吧⋯這「氣」字也有「生氣」或「怒氣」的意思,這樣貼身而行只怕會有生不完的氣呢。是嗎?華人怎能這樣造字呢?害人嘛!我說,因為「氣」也是「空氣」,想像你七孔生煙、頭頂冒氣的模樣,夠生氣了吧!


我不知道我的仗義執言是否真的讓某些「帶氣」的改變了主意,只知道當我見到鄰居將「氣」字倒著印在後車窗上時,我真的快昏倒了。


事情是這樣的,快過農曆新年了,我買了紅紙寫春聯,寫了一個個「春」字、「福」字,然後倒貼在大門口及家中的梁柱上,鄰人見了,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解釋道,這字我是刻意倒著貼,只求個諧音「到」,就盼春到、福到!這話一傳出去,舉一反三的愛好中華文化人士就自作主張,把「氣」字也倒著貼,一心企盼流動的能量能流「到」他身上來,這下我真的無語了,就怕他們真的「氣到」或「氣倒」了。


像這樣的張冠李戴、任意移植接枝的例子實在不少,不過說實在的,愛動腦筋的人就是有他的可愛之處。 幾年前在家宴客,請了華人朋友,也請了德國朋友,華人朋友們一進門就說,「Cindy啊,好久不見哪!」又說,「Cindy啊,你家廁所在哪兒?」又說,「Cindy啊,妳怎麼準備了這麼多菜呀!」⋯等等等,德國朋友聽了,終於忍不住問我,「原來妳不叫Cindy嘛,妳叫Cindia,後面有個‘a’的。」嘎?我完全沒聽懂他所言為何物,只聽他自顧自地邏輯分析下去,「本來也該這樣的,女孩子的名字像AngelaJessicaPamela字尾都有個’a‘字,聽起來很嫵媚的,只是妳為什麼不跟我們直說呢?以後我也喚妳Cindia好嗎?」這個邏輯後來很快地就不攻自滅,因為他發現我們華人之間男男女女說話都是這樣開頭的:阿貓啊⋯阿狗啊⋯


他問我,CindiA,跟我解釋解釋你們中國字吧,我們有26個字母,你們呢?你們得學幾個字母才能認字?我說,這可不能比啊,中國字可沒字母這回事,我們有倉頡造字的「六書」理論。看他一副求知慾盛的樣子,我就挑出了幾個字講講,像「木」啊,是一棵樹,「林」是兩棵樹,就成了個小林子,「森」是三棵樹,就是大林子,「森林」有五棵樹可見有多茂密深邃了吧?(跟「森林人」講「森林事」比較容易得到共鳴!)又說,「木」字上多一撇就長出了「禾」,「禾」餵進了「口」就「和平」「和樂融融」了,可見中國人多重視吃啊!他聽了大點其頭,直呼智慧啊!深奧啊!相較之下他們那 26 個字母,即使再加上äöü仍是蠻荒的語言。沒隔多久我生日到了,朋友們揪在一起合送我禮物--10公斤的泰國香米,米袋上貼著一塊大大方方的紅紙,紙上歪歪扭扭寫了似是而非的中國字,我百看不解。朋友們一副期待讚美的表情問我,「CindiA,怎麼樣?這個字好嗎?」我再仔細觀察,認出了一個「米」字(當然是從米袋上抄下來的),再將CINDIA分別重複地安插到筆畫中間,取其意:「Cindy啊吃米」,倒著貼,以求Cindy啊「吃到」米嘍。


後來我每次淘米做飯時都充滿了感恩--在這個馬鈴薯為主食的王國中還能吃到朋友送的香米真是福氣啊!



得意的Cindy老師和學生的畫
我的德國學生寫書法
愛吃米的中華文化豐富了生活,有時也會引起負面影響。朋友 BenBenjamin的昵稱)有一天很沮喪地來找我,他想知道他的名字 Ben 在中文中是否有什麼隱藏的意義。Ben 的老婆 Andrea,跟我學書法和國畫有一陣子了,我給她刻了個書畫章,譯名為「安德麗雅」,並為了逗她開心,跟她說,妳的名字真是大吉--又安詳,又道德,又美麗,又高雅!安德麗雅拿了書畫章回家跟親友興奮地吹牛,「想不到我的名字在冥冥中竟有這樣的意義!」親友對她投以羨慕的眼光。於是 Ben 也上網問無所不知的姑狗大師,結果大失所望,姑狗說他的名字是「笨」的意思。「CindiA,是真的嗎?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一時之間也愣住了,想道,世界各地的華人雖老早就流行互喚洋文名字,還真不會有人給自己取個 Ben 「笨」字的。忽然靈光乍現,我說,「喔不,姑狗有所不知,Ben 的正確譯名是『奔』,你是個豪邁的 runner呢!」

後來安德麗雅跑來謝謝我,說 Ben 原來一直做事有氣無力、拖泥帶水,自從知道他的中文名字是「奔」後,忽然對自己興起了無限期許,做事充滿幹勁兒。安德麗雅在書法課上很認真地練習寫大大的「奔」字,寫完了還扣上「安德麗雅」的書畫章,裱起來準備送給老公做生日禮物。

至於我家,經常被問到,「Cindy妳的孩子、老公也會講中文嗎?」怎麼可能不講呢?我無法想像跟襁褓裡的傻娃兒講名詞分有中性、陽性、陰性,動詞變化極其複雜的德文。孩子小的時候,無可避免的總是跟著講娃娃語,像什麼,吃飯飯、睡腳腳、窩臭臭、把拔上班班⋯等等(感謝天,現在終於戒掉了!),所以事業有成的大男人老公也跟著這麼丫丫學語(他可不知道這是娃娃語)。德國女婿回台灣住在台灣丈人家的時候,終於冒出四不像的句子了:「爸媽晚安,我去睡腳腳了!」或者,「請問爸爸,我可以開你的車車嗎?」這語氣跟184cm看來嚴肅的他實在不太配。老公最愛的中文詞語其實是我們的驚呼語「哎呦喂呀」,酷斃了!他說,這簡直比喊什麼 「Ouch!」 、「Aua!」、「Oh my God!」都過癮,於是動不動就故意摔個小跤,或者沒事大吃一驚,就為了能夠感嘆一聲「哎呦喂呀」,一講完,渾身細胞毛孔都舒暢了!


前一陣子流行的網路俏皮話,「時間就跟女人的乳溝一樣,擠一擠就有了」,我覺得比喻得太傳神,想講給老公聽,讓他也悟一悟我華夏民族的時間管理學。搞了半天,才發現德文中沒有「乳溝」這個字,到他終於領會並笑出聲來實在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這個俏皮話最近也在老公的大力推動下出現了德文版,他的啤酒兄弟們大口灌下了黃金液體麵包,撫摸著肥大的肚皮,玩味這其中的意味深長。「乳溝」被文質彬彬地翻譯成〝Tal der Lust〞「慾望的峽谷」,而整句話〝Zeit ist wie das Tal der Lust zwischen den Brüsten einer Frau, man musst sie nur zusammen drücken dann gibt es.〞「時間就如同女人乳房中間慾望的峽谷,必需壓擠它就會出現。」還真像歌德還是叔本華的銘言譯文,充滿了難以參透的哲理。


有一次我求診於小鎮醫院的中醫女醫師。德國女醫師為我把脈並實行針灸治療,告知我,我的經脈不順,「氣」無法流暢運行,說得很有道理,我頻頻點頭稱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她把人體百來個穴道名全用羅馬拼音死記硬背了下來,什麼「三焦穴」「風池穴」「印堂穴」⋯發音四聲雖略有不准,但是下針時口裡喃喃默念的,跟貼在診療室牆上中英對照的「人體穴道對照表」毫無差異,實在不簡單!後來女醫師主動要跟我學中國字,當她瞭解到sanjiao說的是三個焦點,fengchi說的是風吹池塘,yintang是扣印的廳堂⋯屢屢拍案叫絕,我雖然不懂得中醫穴道理論,看她恍然大悟的樣子也不禁開心!女醫師發現我也畫畫,問我,能不能為她的診療室畫一兩幅畫呢,我說,樂意啊!要梅蘭竹菊還是中國書法呢?她說,不用那麼麻煩,能不能請我就畫兩幅二米乘三米的藍色畫布和黃色畫布?我不懂,就全畫藍和黃?塗得滿滿的?其他什麼都不用畫?是的,她說,只有流動的色彩--淺藍和深藍,淺黃和深黃,完全沒有一丁點的具象。因為具象會造成心智的執著,病人醒針的時候應該要放鬆,腦中沒有執著的具象,「氣」方能暢行無阻、四通八達。


這個「氣」啊,流到了日爾曼民族這裡,還是「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只是它的配樂不再是「滿江紅」,而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8 comments:

  1. 德國籍的中醫, 感人啊~~~
    CindyA, 你推動中華文化的努力著實令人感動呢!

    by 小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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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出了國才發現我們固有的文化真是寶啊!
      謝謝小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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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CindyA, 我人也在國外真的很能瞭解妳寫的情境呢! 尤其是哎呦喂呀! :D 忍不住在電腦前拼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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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感動,又多了一位知音啊!哎呦喂呀,我的unkown somewhere坐在電腦前點頭的知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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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CindyA 這篇實在太有趣了,忍不住一邊看一邊和我妹妹在MSN上討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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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Dear Mia,原來妳的名字後面也是有個"a"的,嫵媚啊!不介意的話,歡迎妳把和妹妹在MSN討論的內容都貼上來。說不定其他讀者也會覺得很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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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看到您先生告訴堂上父母他要睡腳嚼,我馬上唉唷為阿噴出茶來...

    我堂妹嫁了個德裔美國人,每次見到都要慎而重之的告知眾人"我是中國人"...只能說堂妹教導有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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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哈哈哈,堂妹真是馴夫有術呢!祝你每晚睡個好腳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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