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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克力顏料畫 Cindy Kuhn-Chuang |
大兒子快十三歲了,去年變了聲,這半年來更是拔尖,一下子衝得比我還高。以前進城逛街就愛買賽車、飛機模型和機器人,現在忽然一下開始對髮膠、衣服起了興趣。從去年夏天開始,我小心旁觀,為他申請的電子郵件信箱中,好多女同學寫來的訊息。秋天後,正正式式多了個女朋友。
在德國做青少年的媽媽不容易。要是我小時候這麼點年紀就敢大方地交個男朋友,父母、學校老師肯定把我隔離、訓話、禁足···,那時候常跟爸爸埋怨,在學校學了那麼多「民主、自由」的意義,在家可是完全獨裁專制。爸說的話可是「聖旨」,有理無理,總之就是要聽,要照著做。在學校固然學習「民主、自由」的意義,但除了班會課的制式討論外,頭髮、制服甚至男女生說話,都是嚴格地被管制著,哪有甚麼真正的自由可言?但是那時似乎也不以為忤,高壓統治下,一切條規似乎天經地義,早就習慣成了自然。可有這樣成長背景的我,來到了崇尚自然、自由、個人主義的德國,碰到了剛對異型產生興趣的青春期兒子,一切必須重新學習。
小時候媽媽曾教導我和妹妹,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除了待人接物的禮貌大方之外,千萬切忌輕浮--男孩子約妳,別就馬上跟人家出去;在說 YES 之前,不妨先說三次 NO,一則探試人家的誠心,二則保持女孩子的矜持。慚愧的是,這點教誨我始終沒學好,總是等不及地答應人家的邀約,碰到自己喜歡的男孩子,投懷送抱不敢,卻那裡忍得住說三次的 NO 啊?
等到自己生了兒子,自己的兒子怎麼看怎麼順眼,想起小時候媽媽的教誨,怎麼想怎麼沒道理,就怕兒子以後吃了這種矜持、高傲女孩子的虧。跟他們說,日後若碰到耍酷、愛說 NO 的娘們兒,只管掉頭就走,別那麼輕易地拜倒在人家石榴裙下。
一切可不如我想的那麼簡單,在德國小姐的字典裡,大概找不到「矜持」、「羞答答」的類似字眼。女孩子的大方主動,甚至以潑辣的方式發動攻勢,再再讓我吃驚。德國的學校父母親,更是早早就做好了準備,小學三年級就上完了性教育--兒子九歲時不小心在訪客前翻出我手提包裡的衛生棉條,天真驕傲又充滿知識性地告訴我,在學校已學過此物用途為何,我愣得險些下巴沒掉下來。
第一回意識到在此地為人母之難,兒子才三歲,那時請了一位十五歲的姐姐來家裡陪兒子玩。大姐姐的父親是外子的同事,母親是小兒科護士,很健康正常的家庭。一天我和外子有事外出,請大姐姐在家照顧兒子,十一點半回家時,卻見大姐姐跟約莫同齡的男友窩在我家沙發上看電視。男孩子見了我們相當大方地起身和我們握手,並說和咱們家小子拼了一整晚的積木,玩得很開心。又問是否方便請我們開車送他們回家。不,不是各回各的家,而是大姐姐大哥哥一塊兒去大哥哥家過夜。「父母親知道嗎?」我問,「當然,他們都同意的。」小心起見,我打電話給大姐姐的母親求證,「喔沒問題的,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太麻煩您開車送他們一趟?」大姐姐的媽媽說。
我憶及,十四、五歲也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偷偷喜歡比我高一屆的學長。同搭乘一班公車回家,擠得嘴臉都歪了,卻因為「他」也在車上,心裡說不出的甜蜜。塞車在烏烟瘴氣、五光十色的市區內,一煞車卻瞥見窗外車陣外緣,一輪殘月懸在天邊,回家便在日記裡寫詩回味,什麼同在公車上「千里共嬋娟」云云。也是十五歲,第一次跟喜歡的男孩子約了碰面,正好下起小雨,撐在一把傘下講話,即使手指也沒碰一下,那種浪漫呀,哪裡是這些德國自然開放的青少年能懂得呢?
兒子有了女朋友後,做媽的當然很大方地請女孩子來家裡玩。她來之前我數次跟自己練習著,如何以開放自由的家長身分接待她。想到我第一次介紹男朋友給父母認識時(我都二十歲了),他和我都緊張兮兮,規規矩矩地坐在客廳跟爸媽喝茶,倒是爸媽最後解放了我們,叫我們出去看電影吧。可兒子的女朋友輕鬆的多,最多斜眼跟我說了聲「嗨」,就逕自到兒子房間,關了門,音樂開得老響,連我把耳朵湊近門邊,都聽不見他們在說啥話。我跟自己生著悶氣,一方面想做開明的母親,一方面又覺得不妥,還是敲了門進去,主動跟她搭腔,問他們想不想吃點心水果,她卻明顯對我愛理不理,也可能是害羞吧?我對自己說,想當年我第一次會見男朋友的父母,多靦腆啊!「伯父伯母好」,表現地多有教養,多有禮貌啊!兒子的女朋友當著我的面仍跟兒子繼續開著玩笑,帥哥的媽怎麼想她,她大概無所謂吧?
做媽的我不太高興,隔了兩天跟一塊兒遛狗的女朋友聊起我的心事。德國女朋友跟我很投緣,我們無話不談。
「我覺得,我不太喜歡兒子的女朋友。」我說,「他們還太小,交什麼男女朋友嘛?」
「妳沒跟他說吧?不能說啊!」女朋友說。
「···」其實我是想跟兒子抱怨兩句的。
「我十四歲的時後第一次在男友家過夜,還是我媽親自接送我的呢!」我睜大了眼睛無法相信眼前保守規矩的家庭主婦女友,小時候竟然這麼早熟。「正是因為我父母開明的態度,他們信任我的決斷力,我知道我得對自己的作為負責。我什麼都跟我媽說。其實,就算她當時不准我,想偷偷地跟男友混也不難。反正人人都這麼做。」
是這樣嗎?回家我問外子,這算正常嗎?「嗯,十三、四歲也許是有點早,但是勸妳還是早點做好準備,最晚十六、七歲,兒子肯定會帶女友回家過夜的,」我難以調試地咽咽口水,他再加了一句,「隔天早上起來,只是多個年輕小姑娘跟咱們吃早餐罷了。」
記得剛來德國時,在大眾三溫暖裡開了眼界,管你老少胖瘦,一律脫個精光,誰也不看誰,只享受流汗和冷熱交替的血液循環,流了汗之後,悠悠閒閒地,光個屁股再到飄雪的中庭散個小步,讓極度加熱的身子慢慢冷卻,再舒服沒有了!就我,圍緊了毛巾,像隻偷食的老鼠過大街似的,鬼鬼祟祟,怕別人多瞄我一眼,到底怕的是人家看我,因為我好看,還是因為我不好看,反正說不清,就是難為情。怯生生地放眼望去,環肥燕瘦的男男女女,人人都那麼自在,怎就我,只聽到自個兒的心跳緊張得撲通撲通, 到底是他們有問題,還是我不正常?去了幾次後,習慣了,覺得很好。當室外溫度零下十度時,進到九十度的芬蘭式烤箱,狠狠地出他一次汗,還真有勁!在烤箱內積蓄的溫暖足我渡一整個寒冬,幾乎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那麼不自在。是因為從小總把「裸體」跟「性」聯想在一塊兒嗎?而集體裸體,這···想都想不下去了!
在大眾三溫暖裡,除了出汗, 還是出汗,「性」的聯想是壓根兒不存在的。在阿拉伯文化裡,女人就連露出頭髮都被視為輕浮不貞,就算在游泳池裡或海邊,也得穿著從頭到腳的全身包裹式泳裝。而在歐洲,一切皆歸順自然,自然生我四肢三圍,我便自自然然地,在適當允許的場合展示,有何不妥呢?所以「性感」的意義或暗示是因文化而異的了,再進一步想,「性感」大概也隨文化的開放而流失吧?在三溫暖的酒吧旁,其實身材姣好的年輕裸體婦人,歪斜地站立著,一手撐著腰臀,毫不在乎地拂乳拭汗;灌完一杯冰啤酒,打個嗝兒,抹個嘴兒,我替她可惜,這股隨性和自然,還真把她原來應有的性感都給抹殺了。如果她能穿件美麗的衣服,配上合適的造型,優雅地坐在酒吧旁,絕對不難引起性感的遐想,可這一裸體,把任何想像的空間都摧毀了。
自由的差別就在這兒吧?你可以選擇,甚麼時候想隨性,表現得粗枝大葉點兒;甚麼時候想性感優雅,就造型姿態好看點兒,人前人後都一樣,反正就是做「我」,管人家怎麼說。我想三溫暖酒吧旁的裸體少婦,一定覺得我對她感到惋惜很無聊。
那麼小時候的成長環境,父母學校對跟異型交往的處理方式不同,到底對變成成人後的我們有甚麼影響嗎?我拿自己跟身邊的德國朋友相比,似乎沒有,大家都是庸庸碌碌的上班族或父母親,在忙碌混亂的日常生活中,努力抽時間維持一點點的愛好興趣,誰管你的初夜是十五歲還是三十五歲。四十歲上下的我們,誰都有點魚尾紋和啤酒肚,說起當年的蠢事、酷事,只夠拍拍肚皮自嘲,有的時候也想裝裝性感,卻覺得渾身不對勁,還不如倚老賣老來的自在。清湯掛麵的我在雨傘下跟學長含羞對話,還是十四歲就初嘗巫山雲雨的女友,今天都是滿身泥濘地遛完狗還得張羅一家人一天的起居三餐的庸俗婦人。
十四、五歲就跟異型朋友家過夜到底是對是錯?假如我當時也生活在歐洲這種大環境,我還會對今天兒子的女友心中七上八下嗎?還是會緊張斟酌自己的作風夠開明還是太保守呢?
承認吧,不管任何年紀,誰不嚮往自由和被信任的感覺?我決定好好的跟兒子談談,至於他之後會怎麼做,聰明的兒子一定會做他自己聰明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