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畫得精疲力竭,畫一層,抹一層,調色盤上一片灰蒙蒙,畫布上稀裡糊塗,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畫抽象畫,還是只是浪費顏料,製造垃圾。老師說,不要為眼前的具象迷惑,聆聽你心中的聲音,顛倒這假象的世界。試試看這樣,他猛不防拿了大刷子,揮霍桶裡的渾水,索性整桶往我半成品的畫布上噴灑過去,瞧,就這樣,失控的美!髒水淋在我的畫布上,我不覺得有什麼美,咬著下嘴唇,噙著淚。
小時候練書法,努力一遍又一遍臨柳公權、歐陽荀、顏真卿的帖,力求跟帖子裡的字寫的一模一樣,後來練行草,連「瀟灑奔放」都「拘謹」地跟帖子一樣。沒問題,摹仿臨帖求的是耐心,而耐心我有。為了寫得像,一首五言絕句可寫個二、三十次,直到字字完美,人人見了就說,好個柳體/歐體/顏體whatever,總之規規矩矩臨摩大師級的字,怎會有錯?初三以後,為了升學聯考,幾乎沒再上過美術課,高中課表上固然排有美術課,但美術老師除了閒聊,沒教我們畫過什麼畫。不再有美術課,也沒什麼人鼓勵我往美術方面發展,就把課本參考書作業簿的空白處滿滿塗鴉。畫漫畫式的大眼睛美少女,畫老師同學,畫星星娃娃和凱蒂貓,畫得忘我,畫得跟墊板、書套或便當盒上印的一模一樣。塗鴉畫之間則是空洞重覆的英文單字、歷史條約年代、各大鐵路交會城市、民主民權的申述意義,把這些名詞時間地點意義的碎片背好了,就會得到通往自由世界的入場門票,說不定有一天我就能一直一直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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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在墊板、書套、便當盒上的Diddle老鼠 |
後來去到美術學院,以為少時心願已成,終於可以一直一直畫了。我小心臨摹裸體人像模特兒,還沒打完草稿,模特兒已從站姿換作臥姿,一個姿勢頂多十分鐘,哪裡畫得完?老師走到我的畫架旁,搖頭,只說,畫大體,畫印象,不要「描繪」他的姿勢,而是「提示」他的姿勢(don't describe it, but suggest it.) 什麼叫描繪?什麼叫提示?我不懂,挫敗,索性不畫了,在畫紙上練起熟悉的五言絕句,像中學聯考前逃避讀書時的塗鴉,啊,久久不練,我的顏體仍不壞呢!出神之際,老師又來了,這回他說,現在我知道妳的問題出在哪兒了--forget your Chinese calli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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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nd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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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水墨畫裸體人像快多了 |
Be free!創造你自己的格體,停止重複臨摹!我要從妳的筆觸線條間讀出「你」,忘掉你的標準答案,因為沒有標準答案,你以為的標準答案,在這個世界全是亂碼,沒人會解讀,沒人想解讀。洗掉所有的記憶,回到那個最原始的你。可是什麼是我,我不就是截止目前刻意或不刻意時間事件堆積起的記憶經驗?是這些記憶經驗造就了我,還是我造就了這些記憶經驗?可是我的記憶經驗,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裡不具有任何意義。印有我中文名字的護照、成績單Chuang Tzu-Hsin只是昆蟲發出嘰嘰簌簌的諧音,這個國度的人磨牙嚼舌挑眉皺鼻也發不出來,God,怎麼有這麼難念的名字!那個Hsin字說得是欣欣向榮,我解釋給他們聽,Live long and prosperous! said Mr. Spock(Star Trek)啊哈,這樣用他們熟悉的典故,他們就懂了。
以為長大了,出國了,到了一個幾乎沒有華人居住的另類世界--終於脫離父母老師的管束,沒有族群、口音、爸媽從事什麼職業、偏籃還是挺綠、什麼學校畢業⋯一大堆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從此紀錄在我身分上的印記是我自己一步一腳印刻下來的,多瀟灑!可這並不如想像中的簡單,我向來憎恨的負面刻板印象消失了,但是以往理所當然地認為被賦予的優勢呢,在特定的情境下,我不得不承認,我生來就從屬的族群、口音、爸媽從事什麼職業、偏籃還是挺綠、什麼學校畢業⋯也為我帶來許多方便或他人的青睞,在陌生的自由世界裡,這些優勢也全都消失了。我是誰?我的腳印似乎輕如鴻毛,怎麼用力踩也刻不出痕跡。
調換自我認知,或者說,從「零」重新出發,啊!一種不可思議的過程。從一個只會塞車的城市出來,轉換到一個無速限的高速公路上( die Autobahn),驚悚萬分,才知道以前所說的飆車只是一種無知的相對名詞。別以為無速限人人就成了脫繮的野馬,沒命的踩油門,沒命地衝。一旦外在的限制消失了,才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極限,到底我能接受多快?我的腦細胞能處理多大的無限,才不會失控,才不會發瘋?有多少次坐在前座的乘客座位,強吞下時不時就要跳出的心,身處時速 250km/h 起飛的時速,莫名無助地祈禱,讓時空瞬間轉換吧!--讓我又回到烏烟瘴氣塞車的市區中擁擠的公車裡。
習慣沒有速限,甚至喜歡上無速限,這中間的時間距離不知拉了有多長。如何從一般道路 50km/h 的速度經由短暫的交流道,忽一下滑入超風速的奔流車陣?可是初生之犢不怕死,老實說我從沒怕過,一咬牙就懵懂地上去了。上去了才感覺到前後左右逼我加速的車流,由不得我慢,由不得我想,連閃邊都措手不及,慌張之下來不及看路標,等看到路標出口已和我右視鏡齊平,哪裡出得去?高速公路上只有奮力直行,沒有迴轉的餘地,慢下來就只能夾在右線連結車和大卡車的中間,不敢快又不甘慢地喘息--這時候才領悟到,我期待被管制,我無法承受自由,以前所攻訐的,只是無知的我推卸責任,我懷念我所屬的族群,我的姓名,還有這一切包含的正面負面所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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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蠟筆宣紙畫 Cindy |
註:(笑話例)問:金髮女郎為什麼上廁所不關門? 答:以避免被人從鑰匙洞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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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yDelete深感長期在國外的生活,
ReplyDelete有時候覺得好像把一棵樹從根拔起再移種到另一塊土地,
當然樹再要生根要試應環境,水,和陽光, 都需要時間,
更不提抽象或印象派繪畫, 音樂, 任何有關文化的吸取.
多少最後總是會成為 Fusion.
原來的樹根有多深長對未來的 Fusion, 不見得是相對的,
但是可以適當的搭配.
Jessie,我很喜歡妳的比喻-好像把一棵樹從根拔起再移種到另一塊土地。
ReplyDelete不過在文章中,我也想表達的一點,倒真的是德國現今藝術界只推崇抽象畫,任何具象的作品都被摒除於市場之外,除非是仿古作。這點一直讓我心理上不能全然苟同。
喜歡你的水墨人體畫 自己也有同樣的挫折 斷斷續續學習水彩畫多年 但是面對空白的畫紙總有一種放不開的恐慌 也不習慣脫離具像 還在摸索如何在 representational 和 realistic 間取得一個平衡
ReplyDeleteEcho, 非常了解你的恐慌,所以說,「要忘我失控地塗抹,聆聽安靜,不問意義」,一直做,一直做,不問為什麼地做,有一天你就恍然醒來,找到平衡了。
ReplyDelete藝術我不太懂﹐但樊谷傳看得我津津有味。
ReplyDelete他那個人拿命來畫﹐也許藝術需要的是這樣的投入﹐
而這樣的投入則不是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
喜歡你的水墨﹐應該就是因為臨帖的熟悉感吧﹖
我是第一次看到水墨人體畫 感覺不錯呢
ReplyDelete要跳出框外 又不失控 需要點小智慧
特別喜歡這篇文章,文章裡有些像你歌聲般很真、很純粹的東西引起我內心的迴響...
ReplyDelete借FB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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