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02

自由之境

從美術學院的教室走出來,很希望能夠像某些藝術學生們,點根煙,在嗆鼻的煙霧後,酷酷地瞇著眼,掩飾我的無所適從。每個老師都說,我能畫,有透視感,但是,我不懂如何解放自己,突破線條空間具象的束縛,be free。

我畫得精疲力竭,畫一層,抹一層,調色盤上一片灰蒙蒙,畫布上稀裡糊塗,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畫抽象畫,還是只是浪費顏料,製造垃圾。老師說,不要為眼前的具象迷惑,聆聽你心中的聲音,顛倒這假象的世界。試試看這樣,他猛不防拿了大刷子,揮霍桶裡的渾水,索性整桶往我半成品的畫布上噴灑過去,瞧,就這樣,失控的美!髒水淋在我的畫布上,我不覺得有什麼美,咬著下嘴唇,噙著淚。

小時候練書法,努力一遍又一遍臨柳公權、歐陽荀、顏真卿的帖,力求跟帖子裡的字寫的一模一樣,後來練行草,連「瀟灑奔放」都「拘謹」地跟帖子一樣。沒問題,摹仿臨帖求的是耐心,而耐心我有。為了寫得像,一首五言絕句可寫個二、三十次,直到字字完美,人人見了就說,好個柳體/歐體/顏體whatever,總之規規矩矩臨摩大師級的字,怎會有錯?初三以後,為了升學聯考,幾乎沒再上過美術課,高中課表上固然排有美術課,但美術老師除了閒聊,沒教我們畫過什麼畫。不再有美術課,也沒什麼人鼓勵我往美術方面發展,就把課本參考書作業簿的空白處滿滿塗鴉。畫漫畫式的大眼睛美少女,畫老師同學,畫星星娃娃和凱蒂貓,畫得忘我,畫得跟墊板、書套或便當盒上印的一模一樣。塗鴉畫之間則是空洞重覆的英文單字、歷史條約年代、各大鐵路交會城市、民主民權的申述意義,把這些名詞時間地點意義的碎片背好了,就會得到通往自由世界的入場門票,說不定有一天我就能一直一直畫了。

印在墊板、書套、便當盒上的Diddle老鼠
終於,若干年後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家,就連當年死記硬背的英文單字都派不上用場了--很陌生,很符合我對自由、空白的憧憬。沒人知道我是誰,我打哪兒來,沒人認識柳公權和歐陽荀,甚至連星星娃娃和凱蒂貓都不流行,(印在墊板、書套或便當盒上的的是一隻叫 ‘Diddle’ 的老鼠--很瘋癲失控的樣子)。跟德國朋友家人上館子進餐,聽不懂席間政治經濟的分析,也不懂為何他們老愛重複「白癡金髮女郎」的笑話(註),同情我的鄰桌人,拿了餐館原本為不乖乖吃飯的孩子所準備的彩色蠟筆和著色畫紙給我,「畫吧,看妳老發獃犯無聊···」無奈的我又畫起了熟悉的水汪汪大眼睛,越畫越覺得,這種舉動根本很符合那種笑話裡的白癡金髮女郎,只差長不出金髮罷了。

後來去到美術學院,以為少時心願已成,終於可以一直一直畫了。我小心臨摹裸體人像模特兒,還沒打完草稿,模特兒已從站姿換作臥姿,一個姿勢頂多十分鐘,哪裡畫得完?老師走到我的畫架旁,搖頭,只說,畫大體,畫印象,不要「描繪」他的姿勢,而是「提示」他的姿勢(don't describe it, but suggest it.) 什麼叫描繪?什麼叫提示?我不懂,挫敗,索性不畫了,在畫紙上練起熟悉的五言絕句,像中學聯考前逃避讀書時的塗鴉,啊,久久不練,我的顏體仍不壞呢!出神之際,老師又來了,這回他說,現在我知道妳的問題出在哪兒了--forget your Chinese calligraphy!

Cindy
以水墨畫裸體人像快多了

Be free!創造你自己的格體,停止重複臨摹!我要從妳的筆觸線條間讀出「你」,忘掉你的標準答案,因為沒有標準答案,你以為的標準答案,在這個世界全是亂碼,沒人會解讀,沒人想解讀。洗掉所有的記憶,回到那個最原始的你。可是什麼是我,我不就是截止目前刻意或不刻意時間事件堆積起的記憶經驗?是這些記憶經驗造就了我,還是我造就了這些記憶經驗?可是我的記憶經驗,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裡不具有任何意義。印有我中文名字的護照、成績單Chuang Tzu-Hsin只是昆蟲發出嘰嘰簌簌的諧音,這個國度的人磨牙嚼舌挑眉皺鼻也發不出來,God,怎麼有這麼難念的名字!那個Hsin字說得是欣欣向榮,我解釋給他們聽,Live long and prosperous! said Mr. Spock(Star Trek)啊哈,這樣用他們熟悉的典故,他們就懂了。

以為長大了,出國了,到了一個幾乎沒有華人居住的另類世界--終於脫離父母老師的管束,沒有族群、口音、爸媽從事什麼職業、偏籃還是挺綠、什麼學校畢業⋯一大堆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從此紀錄在我身分上的印記是我自己一步一腳印刻下來的,多瀟灑!可這並不如想像中的簡單,我向來憎恨的負面刻板印象消失了,但是以往理所當然地認為被賦予的優勢呢,在特定的情境下,我不得不承認,我生來就從屬的族群、口音、爸媽從事什麼職業、偏籃還是挺綠、什麼學校畢業⋯也為我帶來許多方便或他人的青睞,在陌生的自由世界裡,這些優勢也全都消失了。我是誰?我的腳印似乎輕如鴻毛,怎麼用力踩也刻不出痕跡。

調換自我認知,或者說,從「零」重新出發,啊!一種不可思議的過程。從一個只會塞車的城市出來,轉換到一個無速限的高速公路上( die Autobahn),驚悚萬分,才知道以前所說的飆車只是一種無知的相對名詞。別以為無速限人人就成了脫繮的野馬,沒命的踩油門,沒命地衝。一旦外在的限制消失了,才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極限,到底我能接受多快?我的腦細胞能處理多大的無限,才不會失控,才不會發瘋?有多少次坐在前座的乘客座位,強吞下時不時就要跳出的心,身處時速 250km/h 起飛的時速,莫名無助地祈禱,讓時空瞬間轉換吧!--讓我又回到烏烟瘴氣塞車的市區中擁擠的公車裡。

習慣沒有速限,甚至喜歡上無速限,這中間的時間距離不知拉了有多長。如何從一般道路 50km/h 的速度經由短暫的交流道,忽一下滑入超風速的奔流車陣?可是初生之犢不怕死,老實說我從沒怕過,一咬牙就懵懂地上去了。上去了才感覺到前後左右逼我加速的車流,由不得我慢,由不得我想,連閃邊都措手不及,慌張之下來不及看路標,等看到路標出口已和我右視鏡齊平,哪裡出得去?高速公路上只有奮力直行,沒有迴轉的餘地,慢下來就只能夾在右線連結車和大卡車的中間,不敢快又不甘慢地喘息--這時候才領悟到,我期待被管制,我無法承受自由,以前所攻訐的,只是無知的我推卸責任,我懷念我所屬的族群,我的姓名,還有這一切包含的正面負面所有意義。

水墨蠟筆宣紙畫  Cindy
所以一試再試,不敢放棄,為自由所付出的自制,似乎比為制約所犧牲的自由還要大。為了懂得自由,先學習定心,堅強腦細胞--要學會開快車,先練習嘴角堅毅,一視千里。一定要繼續忘我失控地塗抹,聆聽安靜,不問意義。自由之後,才知道我的族群,姓名學校老師父母都不是問題。當陌生的國度不再陌生後,才知道陌生人也有陌生人的包袱,在這個國度裡,一輩子期待到另一個陌生國度從「零」開始的,多得如海中的泡沫,但這個心願只在打完嗝舔嘴角的酒泡沫時,才無奈地浮起。他們羨慕地看著我,甚至努力學習準確地發出 ’Tzu-Hsin‘一字,磨牙嚼舌挑眉皺鼻也得發出來。我的標準答案即使是亂碼,更激起了他們喜歡從假象中找尋意義的犯難勇氣。我詭諊的笑,Follow the art of Chinese calligraphy, so you will find freedom!

註:(笑話例)問:金髮女郎為什麼上廁所不關門?  答:以避免被人從鑰匙洞偷看。

9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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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深感長期在國外的生活,
    有時候覺得好像把一棵樹從根拔起再移種到另一塊土地,
    當然樹再要生根要試應環境,水,和陽光, 都需要時間,
    更不提抽象或印象派繪畫, 音樂, 任何有關文化的吸取.
    多少最後總是會成為 Fusion.
    原來的樹根有多深長對未來的 Fusion, 不見得是相對的,
    但是可以適當的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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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Jessie,我很喜歡妳的比喻-好像把一棵樹從根拔起再移種到另一塊土地。
    不過在文章中,我也想表達的一點,倒真的是德國現今藝術界只推崇抽象畫,任何具象的作品都被摒除於市場之外,除非是仿古作。這點一直讓我心理上不能全然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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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喜歡你的水墨人體畫 自己也有同樣的挫折 斷斷續續學習水彩畫多年 但是面對空白的畫紙總有一種放不開的恐慌 也不習慣脫離具像 還在摸索如何在 representational 和 realistic 間取得一個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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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Echo, 非常了解你的恐慌,所以說,「要忘我失控地塗抹,聆聽安靜,不問意義」,一直做,一直做,不問為什麼地做,有一天你就恍然醒來,找到平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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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藝術我不太懂﹐但樊谷傳看得我津津有味。
    他那個人拿命來畫﹐也許藝術需要的是這樣的投入﹐
    而這樣的投入則不是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
    喜歡你的水墨﹐應該就是因為臨帖的熟悉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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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我是第一次看到水墨人體畫 感覺不錯呢

    要跳出框外 又不失控 需要點小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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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特別喜歡這篇文章,文章裡有些像你歌聲般很真、很純粹的東西引起我內心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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