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04

浪漫西方 vs. 神祕東方

 蘇珊娜四十八歲,又懷孕了,羊膜穿刺得知是個男孩。這回她說,孩子若能保得住,就還願讓孩子去西藏出家做小喇嘛。

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蘇珊娜--家族的嬉皮奇葩。我想她也很期待認識我吧。畢竟我來自她嚮往了一輩子的「東方」。

那時候我從美國加州飛到東岸,跟在費城開會的老公會合。見到老公第一件事就是,秀我在「南灣廣場」買的打折名牌包包。我們租了車,在維吉尼亞州,開了好久的迂迴間小路,好容易找到了聳立在森林和田園中的純木製房子──蘇珊娜和爾斯的家。初次會見婆家的大堂姐,車子在爬山的時候就趕緊抹抹粉、塗塗口紅,以求待會兒給人家留個好印象,想不到新買包包的化妝夾層拉鍊,才兩三天的功夫就卡住拉壞了,氣的我!車子越開越偏僻,乎覺上蹬的高跟鞋在此地可能很不搭尬,想爬到後座打開旅行包換布鞋,誰知屁股還翹得老高,翻箱底找鞋之際,老公猛一煞車,到了。

蘇珊娜比老公還大八,聽伯父,從小就是個不同凡響的孩子,人漂亮不用,排隊想跟她約會的男孩子不計其數,而她也向來有自己的另類想法,讓做父母的操了不少心。現下一看,果其不同,年近四十仍是身材窈窕,金色微捲、散置腰際的長髮,樸素、不修邊幅的連身長布裙,上屐的是皮線纏繞的平底涼鞋,活像從「魔戒」電影裡走出的精靈。堂姐夫爾斯也是一頭褐色的長髮,在腦後咎成了一髻瀟灑的馬尾,開襟襯衣配上磨破的牛仔褲,聽我包包的層拉鍊壞了,從褲帶裡抽出萬能瑞士刀,兩三下就把我的拉鍊折騰妥當了。他臉頰消瘦,雙眼炯炯,似乎洞悉我城市裝束在此地的尷尬不安。日曬過粗糙的手指鑲有黝黑的指甲,握著我安上銀色珠珠和皮製鬚鬚的包包, 「修好了,待會兒再給妳上點蠟!」

黑熊出沒的森林    壓克力顏料  Cindy
我蹬著高跟鞋,一顛一簸地參觀他們的家園。木製房屋是爾斯一塊塊親自釘牢的,而且一再強調,全部的木頭都是純自然、未經處理過的橡木。難怪,從一進門我的鼻子就癢個不停,顯然是對這種純自然的木頭極端過敏,猛打啊鞦擤鼻涕的結果是,原來塗抹了胭脂的臉龐變得一團花。蘇珊娜一面領路介紹,一面遞紙巾給我揩鼻子。
走到大落地窗前,望著窗外深不可測的森林,她,「這兒時不時有黑熊出沒呢!」
「黑熊啊?會襲擊人嗎?」我
「不會啊,你不去惹牠,牠也不會來惹你。」堂姐蘇珊娜捋捋及腰的長髮繼續,「瞧見那棵大樹下的吊床了吧?我坐在那兒,爾斯從森林中採了花束,跪在樹下跟我求婚。熊媽媽帶著小熊就隔著溪水向我們眺望呢。」哇,求婚的時候有熊寶寶們作見證啊?要是我的話可能會把花束一,逃命要緊。「後來我們就是騎著白馬,頭戴花圈在溪畔結的婚,可惜婚禮上黑熊一家人卻缺席了。」

晚上蘇珊娜做的是鮭魚壽司配味噌湯。我實在沒想到,到了美國維吉尼亞州的原始森林裡還吃得到日本料理。蘇珊娜說查爾斯的第一任妻子是日裔美國人,所以他的日本料理手藝一級。席間終於見識到了他們的拼圖世家,孩子從三到二十五不等,各種膚色都有。他們各結過三至四次婚,跟每個伴侶都有孩子,有的孩子跟各自的另一個父母渡週末,有的在家。他們才結婚不到半年,是前世的緣分叫他們在茫茫人海中苦尋了大半生才相遇。蘇珊娜打太極、練瑜珈、禮佛讀老子;爾斯蓋房子、做木工、對五行風水別有研究。

吃食間誰也不爭著講話,談到老子、易經等大名詞,若緊接著問是老子中的哪篇,易經裡的什麼理論那麼讓人著迷,他們就笑傲江湖,不說了,大概是看了我的胭脂花臉、名牌包包、高跟鞋,覺得跟我談這個,大概也是白搭。好吧自認虛榮俗氣,舉箸夾壽司時,為了藏拙塗了蔻丹的長指甲,屢屢連筷子都用不好。查爾斯遞了副刀叉給我,笑容飄渺難解。這位來自「古老東方」的親戚顯然不太符合「神祕」地期望。


狂舞的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蘇珊娜當年一意孤行,非要去離家遙遠的復弗萊堡念哲學。別人離家念書住學生宿舍,蘇珊娜不然,寵她的漢斯伯父在弗萊堡給她買了棟花園洋房,以方便和老伴探望閨女時自己也有落腳點。半年後想給女兒一個驚喜--不告而訪,到了花園洋房,發現屋外怎麼二十幾雙鞋子,是蘇珊娜正在開派對嗎?一探究竟乖乖不得了,裡面衣裝襤褸,毛髮冉冉的一堆瘋子正在狂舞並喃喃自語,中間穿紅衣蓄長鬍的,看似所謂的印度開悟大師,激動地喊叫著,「掙脫你的束縛,忘卻一切道德規範,放下,放下,自由,自由,狂舞吧!年輕人!」蘇珊娜也在其中,舞得長髮糾結飛揚,衣著凌亂,舞畢竟和一四不像的長毛猿人激情擁吻。伯父看得心臟病就要發作,伯母顯然已經昏倒。開悟靜心大會就是在伯父的呼聲叫罵、「再不走就報警來趕人」中草草結束。這可讓寶貝女兒蘇珊娜很下不了臺,小嘴翹得老高,任兩老說破了嘴也不認錯,還理直氣壯地回嘴,「你們太執迷不悟了。我是在認識生命的本質!我沒有錯,這比念什麼哲學、政治、經濟、科學都偉大!」


蘇珊娜的第一任老公就是依開悟大師的指點鴛鴦而送作堆的。二十歲不到,就身負重任,跟剛半歲的女兒和教主指定的伴侶,前往美國繼續開悟孽債高臺的美國人。這一去二十幾年,換了三個老公,生了四個孩子,還是不放棄,執著地尋求生命的真諦。她對伴侶要求也很嚴格,若在靈性的啓發上不能相輔相成,就只好揮手說拜拜。從紐約州搬至偏僻的維吉尼亞州,只為更遠離塵囂,接近自然,修身養性。


四年前聽漢斯伯父說,蘇珊娜跟查爾斯居然舉家搬回德國了,原因是美國近年來頻頻鬧恐怖主義,恐懼和不安擾了他們修行的清靜。他兩夫婦在南德伯登湖區開了民宿,打出的招牌是:禪居、素食、太極。一年多前漢斯伯父八十大壽,蘇珊娜和夫婿也回到家鄉為父祝壽,席間聊及他們經營成功的民宿,他們辦坐禪,且提供精緻的東方料理。
 
說到料理,我興致來了。「哪方面的料理呢?中式、日式還是南洋口味?
「那麼坐禪是藏式、印度式還是日式的呢?」我接著問。


搞了半天,蘇珊娜和查爾斯都沒去過「東方」,雖然開口閉口都是証悟、心經、大悲咒,對東方有無限的浪漫想像。三年前西藏暴動,他們爭先上街為西藏獨立示威遊行喊口號,民宿前的大招牌升起了陌生又威武的藏旗。為什麼不去東方走走?答案是正在存錢找時間。最想去哪兒?自然是印度和西藏。中國和日本早就被西方的工業文明給污染了,比西方更西方;泰國印尼則淪為西方墮落觀光客的殖民地,更配不上他們心目中的「東方」。這一生最崇拜的大師?達賴喇嘛!


查爾斯嶙峋寡言,蘇珊娜輕飄飄的難以捉摸。我問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他們對西藏問題的瞭解太主觀偏頗,索性轉身,聒噪地在親戚孩子們間大聲談笑,大吃大喝。查爾斯忽地靠過來,一臉認真地對我說,「我最近參加了一個『靜默禪會』,十天不開口說話,過了午後不進食,只喝清水。一個禮拜之後,雜念散盡,神清氣爽。誠心建議妳去參加!」喔,這下我開悟了:我肯定就是他們口中「被西方文明污染的東方人」。回家跟老公說及查爾斯建議我參加的「靜默禪會」,老公說,「沈默?一定沒問題的,憑妳,只要帶著筆記電腦上『臉書』繼續聊就行了。不過禁食對妳恐怕很困難⋯」


香格里拉的葛丹松贊林寺
上禮拜剛從雲南西藏邊境的中甸(後改名為香格里拉)旅遊回來,在著名的喇嘛廟「葛丹松贊林寺」見識了藏式佛教的壁畫,說的是因果輪迴,越看越玄;耳中傳來喇嘛們咿咿呀呀的念經禪誦,忽地雙腿一軟,下跪三叩,「菩薩饒我罪孽深重!一路上吃得太多、買得太凱⋯」老喇嘛見我虔誠,遞給我一束香,教我買個白布條,纏繞在寺前大樹上祈福。我握著香拜了三拜,喇嘛一旁點點頭,接過我手上的香,說了句,「施主是有緣人,喇嘛的恩人。」


我想到蘇珊娜肚裡尚未出世的小喇嘛,我是他的東方阿姨,有緣的喇嘛恩人。

3 comments:

  1. 還願應該是自己的某種承諾或放棄 而不是讓孩在子沒選擇下就出家啊! 加州的 Berkeley 有許多嚮往東方文化的嬉皮 但是也有許多是停留在掛藏旗 打太極 瑜珈 茹素的表面功夫 真正深入了解的並不多。 慚愧的是有一次好奇參加打禪 這些洋人可以盤腿靜坐半天一動不動 就我一人扭來扭去腰酸背痛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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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Dear Echo,
    不敢說完全瞭解,但在藏區旅行時,理解到,家中教聰明伶俐的兒子,是要被送去出家的。若是這個孩子一朝得道,全家跟著雞犬升天。總之邏輯跟世俗成就完全不同,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西方人中慧根深刻的其實不少,淺俗如我絕對望塵莫及。但心懷浪漫,一知半解和故作姿態的也很多,一副凌駕眾生的飄飄然狀,實也不敢恭維。
    話說回來,真苦了你,扭來扭去腰酸背痛坐不住。繼續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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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Cindy,

    原來妳渡假去了
    難怪好久沒文章出現

    我完全贊成Echo的說法
    要還願是不是由她本人去實行
    而不是替孩子決定出家
    不公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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