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1

愛情的火焰

山石路邊有「禁止高聲喧嘩,以防墜石」的標示圖樣。但是,「炙熱的愛慕」蠱惑了我,我們的爬山腳步是為了尋找冰河中繼續燃燒的戀情!三千米的山石中竟能撿到幾十萬年前的鸚鵡螺深海化石,海枯石爛豈是神話?我無法自己,一直唱,一直唱,先是小聲地哼。可是在萬古不化的冰川附近,雜草不生的亂石堆上,我無法抑制激動,引吭高歌。

這一唱, 先是些許微弱的窸窣聲,然後大塊的石壁緩緩裂開,帶著細碎石頭裂片,以千鈞之勢往下墜。它比史佳樂歌劇院滿座的掌聲還要震耳欲聾,以致我霎時間陷入妄想的無限陶醉。當安德烈使盡全力摀住我的嘴,並將我拉開時,最後一聲高音還在灰石中盪漾:

愛情的火焰將我燃燒,我的靈魂狂喜,教它永不熄滅,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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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火車 壓克力顏料 Cindy
山中火車  壓克力顏料  Cindy
在阿爾卑斯山的主軸裡面盤旋,國界沿著彎曲的山嶺,將一邊分為瑞士,另一邊意大利,路邊的指示標一會兒歡迎我們進入歐盟(意大利),轉兩個彎,又歡迎我們進入瑞士。山巒的起伏景色是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讚嘆,山峰頂端的白雲和山峰間的層層白瀑布像是將寰宇加了箭頭標明:天,地。偶見松林和巨石間「磬罄蹌蹌」爬山的齒輪火車,不禁懷疑,是我進入了梅克林(Märklin Modelbahn)模型火車世界,還是模型火車進入了我的世界?

這兒的人,語言文化上似乎也像飄泊在大山間的雲朵山嵐--搖擺不定,意大利文中夾有德文;不遠處的德語區居民,講起德語也時不時參意大利文。即使是深山偏僻,山中的住房小院仍是理得整齊得體,窗前陽台盡是簇新的花束,而且打掃得規規矩矩--這像是德國性格。講到吃,卻喜食生牛肉、橄欖油配略焦的吐司--這又像意大利。

三天前把孩子送去上夏令營,安德烈和我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兩人世界。可是,少了後座孩子無休止的喧囂,忽然好安靜,安靜到我們不太知道該跟對方講些什麼,看樣子十幾年磨下來,我們忘了怎麼眉目傳情,也忘了如何甜言蜜語。安德烈開車,車子音響裡放的是他的有聲書,講的是經濟管理學。我戴著耳機聽著片語發音,一邊翻著「意大利旅遊用語手冊」,口中喃喃練習。安德烈一邊手握方向盤,一邊蹙著眉頭在操縱儀表上按來按去,我扯掉耳機問他怎麼啦,他說自動導航系統似乎出了問題。不管怎麼開,怎麼按,螢幕都顯示「偏離方向」。本來陽光耀眼的,誰知幾個迂迴後,車子駛進了大霧,路邊的指標也看不清楚,良久良久,前無來車,後無跟車。我們的肚子咕咕叫,不知是開多了山路所以頭昏腦脹,還是真的餓了,總之胃裡很不舒服。見不遠處的路邊一幢小屋,門口寫著'Ristorante'。雖然搞不清楚這會兒到底是在瑞士還是在意大利,該付歐元還是瑞法郎,且停車進去瞧瞧。

外面霧濛濛陰溼,推開門室內昏暗更讓人略微卻步。但是沒別的選擇,看樣子我們在深山中迷了路,非得找各地方休息一下,補充元氣,借本大地圖來好好研究研究路線。穿過中堂後有小院,沒別的客人,也不見主人。我們肯定是來得太晚,午膳時間已過,在這深山中要吃頓熱食還得碰運氣。前張後望,把我能想起的各種語言「對不起,麻煩點菜!」都喊一遍。還是沒人來招呼我們。  

管他,先找廁所去,這一路顛顛簸簸彎彎曲曲曲,還真顛得我尿急。從小院折回中堂,這回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環顧四週,才發現一屋子一牆壁的山峰照片,照片泛黃泛黑,但仍看得出來是登山隊攻頂的紀念照--登山壯士們各個裝備齊全,在山峰上插上一只巨大的十字架,證明上帝眷愛,征服了大山,驕傲地扣下快門留念。也有油畫或素描畫,看來年代久遠,畫布磨損,筆跡滄桑。

上完了廁所,還是不見主人,且向角落的一疊看似菜單的簿本走去,即使沒丁沒廚,看看他們賣什麼菜色也能在意識中解解饞。翻了兩下,極度失望,才發現不是菜單,而是上世紀中葉的老舊剪報。安德烈也來找服務生,沒人應聲,但見中堂的酒吧擦抹整理得乾淨,生啤酒桶的閘口還冒著沁涼的小水珠,架子上一排洗淨擦亮的啤酒杯。沒人,只好自助服務,他拿了酒杯對准了閘口就斟起了黃金色啤酒。大口啜飲,上唇留下一圈勾人饞涎的泡沫,我說,也給我來杯吧!
登山英雄  水彩  Cindy

喝啤酒,翻剪報。安德烈本叫我別亂翻,我說放在這兒本就是要給客人看的。那好吧,他也湊過頭來和我擠著看。剪報有德文的,也有意大利文或法文的,大概說的都是登山隊的英勇事跡、山難搶救紀錄,還有報導及表揚滅頂的成仁烈士。不論剪報是什麼語言,在主標題或黑白照片旁,一個名字一再出現:西蒙 · 摩羅。

最後一篇剪報是西蒙 · 摩羅和隊友出征「白峰」。剪報旁還貼有一張泛黃鑲白花邊的黑白像片,像片裡是相擁的年輕男女,背景的大山無比尖銳壯碩,姑且猜它就是白峰吧。像片白花邊的邊角標有手寫日期:1973年5月。

我們在吧台後面又找到了大塊長條麵包,覆蓋在格子布下,似乎還不太乾硬。麵包旁的玻璃罐裡有黑色醃製橄欖。雖然跟我們原來想吃的蔬菜濃湯或奶油焗通心粉相差甚遠,將就著啤酒也還不錯。我們這樣吃著,一邊翻著牆角一疊又一疊的舊剪報或老雜誌,抬起眼來和對方相視一笑,一種熟悉溫馨的感覺漸漸回來了。一本雜誌裡似乎夾著一片硬硬的東西,翻開夾東西的那一頁,又是一篇登山隊的報導,照片裡登山健將一共五人,西蒙 · 摩羅的名字也在其中。可惜文章是意大利文,我臨時抱佛腳學來的意大利文只夠點菜付帳。那個硬東西滑落到地上,拾起來才發現是包在信紙裡的一張老唱片。攤開信紙,是鋼筆字跡:第一行字像中古時代的聖經抄寫文,每個字母都描繪美麗:

Il mio bel foco...

我把唱片從脆弱的塑膠套裡拿出來,吹掉細灰塵,環顧四週,但見吧台後面的置物櫃裡一台老式唱盤機,找到了插頭,插上電。心中忍不住忐忑,我們幾乎聽得到雙方悸動的心跳,像是一起發現了什麼寶藏,說不出的蠢蠢欲動。放上唱片,擺上唱針,喇叭裡傳出陣陣雜音,吱吱簌簌聲中夾雜了沙啞的低音鋼琴,渾厚的女中音跟著出現,我們的手指相互扣緊。先是典型的宣敘調:抽象音節既像在說,又像在唱。然後,主旋律開始了--古典的對稱,古典的熱烈,低沈的琴鍵推起勃勃的熱潮,既強烈又沈著。我拿著手中的鋼筆文字對照著聽,跟安德列說,瞧!這是歌詞。

鋼筆手寫信jian
古典旋律中我們繼續喝啤酒,像玩遊戲似的,想在疊疊書刊剪報中找一本地圖,但是沒找著。從窗戶望出去,濃霧深重,而且下起了蘇蘇小雨。他從皮夾掏出三十歐元放在桌上,說,還是走吧,在這待下去也不是辦法。可是我不想走,這會兒走,要去爬大山只怕已經太晚了,在這兒喝啤酒吃橄欖麵包、翻舊剪報、聽意大利女中音,可不比在外深山中打轉好?我說,坐坐嘛,一會兒店主回來,我還想問他這照片裡的儷人是誰呢。安德列執意要走,只好把翻亂的物件歸位,拿了包走出了山中空無一人的 Ristorante。霧大,山風襲面凜冽,我們相擁而行,可是,剛才把車是停到哪兒去了?他嘟噥了兩句,牽緊我往霧裡走。霧裡的我們踉蹌找路,但是早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因為有一頭腦撇不開的滿牆山峰照片,仔細描繪的鋼筆字跡,黑白情侶照片,還有參著雜音的歌聲:

Quella fiamma che m'accende

我們找不到車,卻見路標「白峰登山路線圖」。

再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竟是一大片墓園。墓園進口處一個大匾:「白峰山難烈士衣冠塚」。朦朧中隱約見得一位老婦人站在一墳前。我們喜見人跡,走到她的背後想問路。但她背對著我們動都不動杵在大墓碑前,對我們的腳步聲恍若未聞。不敢打擾她對死者的追思,只能站在她的身後等她回頭反應。

站在老婦身後,將眼光投向墓碑,啊!我倒抽一口氣,這⋯這是西蒙 · 摩羅的墓!安德烈捏緊我的手,他也注意到了。

西蒙 · 摩羅
生於1938年2月巴瑟  殁於1973年7月白峰
安息吧,征服山岳的軀體已潛入冰河,愛情的火焰在冰河中永不熄滅
永遠 你的 伊莉莎白

墓碑上的字是德文,看死者的出生地,原來西蒙是德語區的瑞士人。

老婦人緩緩回頭,說 buona sera 下午好,我支支吾吾地用「意大利旅遊用語手冊」裡學來的語法問她,「您德語也通嗎?抱歉我們不會說意大利話。」她馬上微笑說德語也行,「那,請問這是哪兒?我們開車在山中迷了路,大霧中竟然忘了剛才把車停到哪兒去了。 」

「沒看到嗎?」老婦人說,「這是白峰登山路口,從這兒可以先搭纜車上山,看你們裝備不齊不全,只夠爬纜車站後的三千米小峰,可以略略體驗一下亂石堆和和冰河的壯觀。去,上纜車吧!」我們才注意到墓園的盡頭就是纜車站。
「那⋯我們的車?」

「你們的車好好地停在那兒,沒人會去偷的。來了這兒不就是要上纜車登山嗎?今天遊客不多不用排隊,纜車一台台都是空的,快去吧!」我們跟著她邊走邊說,這會兒已到了纜車站前。
「纜車不要十分鐘就會衝出這陰雨雲層,上面的天氣應該比下面好。祝你們玩得愉快,下來後歡迎來我店裡喝杯酒。」她略顯倉惶地往口袋裡掏,「哎呀,鑰匙呢?我離開的時候大概連店門都沒鎖⋯」

她撐開雨傘說再見的時候,我們已莫名其妙地坐在急速上升的纜車裡。

先前的不安隨著纜車衝出了雲層而蒸發消逝,霎那間陽光耀眼,山景燦爛輝煌。日漸歸西,遠山天際被染成扣人心弦的橙紅色。巨山層巒將我們環繞,這是完全的兩人世界--沒有孩子,沒有工作,沒有記事本裡的瑣事。我們上升、讚嘆、上升、讚嘆,狹小的車廂外是無邊無際連綿的山峰,無邊無盡的中央是我們--我們是遺世獨立的戀人。一切難以置信,我們相擁,在狹小的纜車車廂內,在無邊無際的交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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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有「禁止高聲喧嘩,以防墜石」的標示圖樣。安德烈撿到一枚碎石遞給我,碎石上有深海鸚鵡魚的螺旋痕跡。這怎麼可能?這可是三千多米的冰河高山!我想到西蒙 · 摩羅,還有他與伊利莎白在冰河中繼續燃燒的愛情。海枯石爛豈是神話?我哼唱起唱片中的意大利曲調,覺得一切前世註定--生命就是燃燒、愛慕和探險。安德烈笑著說,別唱了,小心山崩!我徒步走到冰河上,完全的不真實感,只覺天旋地轉,一腳跳開,咫尺就是雜草不生的亂石堆,石壁寬廣,高聳入天際。壯闊如山,渺小如我,肋骨間有股莫名的震顫,我無法抑制激動,終於忘我,引吭高歌。

山·崩·地·裂,愛情的火焰將我燃燒,我的靈魂狂喜,教它永不熄滅,永不熄滅⋯                                                                             






我炙熱的愛慕,不論你在哪裡,都將永久為你燃燒。但求命運垂憐,將你再次帶回我身邊。你是陽光的萬丈光芒,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求任何其他的光亮!

作曲:Benedetto Marcello
(1686-1739)
演唱:Cindy

2 comments:

  1. 文好歌好,更喜歡歌劇裡的那幅畫!
    除了“讚=Excellent”,不管再寫什麼都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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