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8

日爾曼大女人

從我籌備婚禮講起--

十六年前準備辦婚禮的時候,當時的準婆婆陪我去看婚紗禮服。一件白紗禮服可貴了,我問,不能用租的嗎?我們台灣人可都用租的呢。這麼貴的一件,就為了穿一次,放在衣櫃裡又佔空間,為什麼非買不可呢?婆婆大搖其頭,結婚禮服怎麼可以用租的呢?就像老公也不能用租的呀!何況,去哪兒租呀 ?妳放心,只要是中等價位的,我和妳公公送妳就是了。

既然婆婆要送我,我就大方地選了。我選了件白紗蓬裙,又選了件黑緞子鑲珍珠的緊身長裙。本來還想再選一件喜慶的紅色,一看總價,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就忍痛放棄了。婆婆一看,不解地問我,妳到底想穿白的還是黑的呢?要兩件幹嘛?我說,先穿白的,酒過三巡,新娘子總該換衣服吧,就穿黑的。送客的時候本該再換一件的,只是,呃⋯價錢⋯

婆婆眉頭皺的很深,看得出她忍下情緒,努力把語氣放平和,教育我這個外國媳婦兒:結婚那天怎麼能換衣服呢?換幾件衣服就代表換幾個老公,還是從一而終地就穿一件吧。喔,我愣了一下,原來認知這麼不同!台灣的新娘子,換衣服、換造型,新娘秘書在一旁伺候著,花樣層出不窮,多好玩!跟婆婆描述了半天,她還是一臉不解,就加油添醋,瞎掰了起來:新娘子多換幾件衣服,就會多生幾個孩子呢!這招很管用,她眼睛亮了,哪個婆婆不急著要抱孫子?而且兩個孩子恰恰好,怎麼說都起碼得穿兩件不可⋯

婆婆一點頭,叫店員把一白一黑兩件都包起來。

去餐館訂酒席的時候,正好遇見另一家在辦婚禮,我好奇探頭瞟瞟那家的新娘,才發現新娘大概除了抹點口紅,幾乎不施脂粉,頭髮在腦後隨便紮了個揪揪。戴了黑框厚眼鏡,跟喝喜酒的禮賓豪放乾杯。白紗禮服似乎過長,有些絆腳,仔細看才發現她腳上屐的竟是白布鞋一雙。是打算逃婚用的嗎?

從來沒看過這麼不修邊幅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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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小的時候,我經常精疲力竭,缺乏睡眠,反正不見什麼人,就蓬頭垢面、邋裡邋遢。住在德國鄉村,更是入境隨俗--與日月山川長青、鳥獸蟲魚共老,真是越來越忽略外表。有一次回台灣,爸爸見到我,說,欸!妳不是從歐洲回來的嗎?歐洲的女人聽說都很有型、很會打扮耶,怎麼妳這樣呢?

當下忽地自慚形穢,醒悟過來--我怎麼這麼不「歐洲」呢?前思後想,得到結論:因為 歐洲的女人 ⧧ 歐洲的女人。歐洲女人可不都是有摩登意識的法國女人,或有流行設計感的意大利女人,更不是氣質品位高尚的英國王妃。


日爾曼大女人很不屑當美麗嫻熟溫柔的公主。而我正在逐漸日耳曼蠻化中⋯


童話故事中有美麗公主的,如睡美人、灰姑娘、白雪公主⋯等都不是典型的德國童話(雖然部分為格林兄弟搜集的歐洲古老傳說改寫而成)。美麗女人的原型實在不存在于德國文化傳統內。什麼是典型的德國童話呢?小紅帽、糖果屋就是了--紅咚咚的雀斑臉頰、毛糙的辮子、豪邁的舉止、喜歡大自然和吃全麥麵包,配上飽實的胸脯,厚韌的臂膀,一下可以端起十幾個大啤酒杯。完全符合健康村姑或歡樂農婦的典型。即使森林裡存在了貪心的大野狼和黑心的壞巫婆,健康的村姑或歡樂的農婦會用詼諧的智慧和勇氣逃脫危險。最後大家又可以圍在一起喝啤酒和跳土風舞了。(注意:不是華爾滋或芭蕾舞!)


日耳曼大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現代的德國女人,在外表上沿襲了小紅帽和葛蕾特的崇尚自然,偏好簡樸和直線條。即使打扮,打扮的目的就是要看起來好像沒打扮過似的--理想的狀況是:頭髮看起來參差糾結,衣著休閒隨便。即使是超級名模,在德國雜誌上也要穿得像在自家陽台上看夕陽或喝咖啡的樣子。女朋友見了面,絕少聊你我的皮膚、髮型、時裝、身材,更沒人在外表長相上品頭論足做文章(哎唷,你瘦了/胖了/老了/長皺紋了⋯),似乎只要一說,就全洩了底,實在太沒深度。心智和行為上,日爾曼大女人向來獨立自主,絕對不做王子和城堡的附屬品。她們面對議題侃侃而談,自信十足,最喜歡談論環保、運動和旅遊。她們不會眨眼睛、吐舌頭、跺腳和打情罵俏,甚至認為「可愛」這個字為負面形容詞。


說德國女人不可愛也是不對的,但是她們更喜歡「自信」(selbsbewusst)、「從容」(ruhig,gelassen)的人格氣質。個別差異當然有,但是大體上,德國女人已完全做到跟男人平起平坐,工作上對薪資福利的要求不相上下,實際上也証實了女性的能力實在在許多方面相較於男人有過之而不及。單看我個人的熟識圈內,女主外男主內的家庭比比皆是--溫柔嫻熟的家庭主夫搭配不讓鬚眉的職場女將,例子大有人在。每學期幼稚園和小學安排的家長勞作日上,為孩子縫製泰迪熊或畫燈籠,好些媽媽出差不得赴會,熱衷公益的爸爸們,針線活和勞作功可不比那些媽媽們差呢。


2006年推出的新女性主義,要求的是:讓職業婦女有更多的時間生兒育女、回歸家庭,兩百多年來的傳統女性主義革命已經成功得無以復加--男人拱手讓出飯碗和薪資,除了不會懷孕生子外,什麼都願意做。所以這一波的新女性主義,不是針對著男人來的,而是要說服事業心、企圖心旺盛的女強人自己--除了大方地享受性和衝刺事業,別忘了「生命的意義在傳遞宇宙繼起之生命」。


但是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2011年的婦女節 世界人口組織 PRB(The Population Reference Bureau)公佈了一項調查資料:


在印度30%的女性,26%的男性贊成丈夫可以打妻子,如果為妻的跟他頂嘴。
在烏干達31%的女性,19%的男性贊成丈夫可以打妻子,如果妻子不願和他行房。


所以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女人覺得,女人不乖,該處罰,該打!想要不挨打,就撒撒嬌,裝裝可愛,撈個打情罵俏也好。


做媽媽  壓克力顏料  Cindy
而日耳曼大女人向來沒有這種見識,從小就被教育要做小紅帽和葛蕾特--以智慧和勇氣面對考驗。小時後固然害羞,自信心也尚未建立健全,但是 害羞 羞答答 或 嬌滴滴,所以德文中出現了個字-- Zicke(在英文中很難找到適合的譯詞),專門形容潑辣、得理不饒人的女人。Zicke 的女人並不見得愛吵架,她們只是一副自信的樣子,有的甚至做到教人哭笑不得的從容,她們擇善固執、堅持己見、知道自己要什麼,你怎麼都講不過她。(注意,Zicke 可跟古靈精怪、刁鑽俏皮不同,前者可理直氣壯多了。)家裡生了女孩的,親戚間常開玩笑:你家又生了個 Zicke!「善解人意」、「乖巧溫柔」倒是個中性的詞,形容男孩女孩都行。(又:其實「乖巧」‘brav’ 也是個不受歡迎的形容詞,違反了日爾曼剽悍不羈的個人主義。)


好玩的是,近年來德國青少女也著迷日本漫畫,她們故意群聚在杜塞道夫的日本商店街上,把自己打扮的奇形怪狀,然後招搖作樣地走著。我看了常想笑,心想她們怎麼看怎麼不配,不是因為原本的金髮碧眼或高個兒大鼻,而是這些小女孩的眼裡少了那種「卡哇伊」的氣質,也不會微啓著顫動的紅唇作無辜嬌嗔狀,倒是那股掩不住的自信和剽悍,再再地泄露了:我是日爾曼大女人。


我也是日爾曼大女人嗎?受此地文化浸淫了十八年,多多少少也成了半個 Zicke 了吧?只能時常提醒自己,Cindy,可愛點,沒事還是撒撒嬌吧!

6 comments:

  1. 看完文章我也是屬於Zicke, 只是我幾乎都在台灣生活, 台灣社會對Zicke的女性似乎不太能接受, 或許亞洲社會中還是認為女性要溫柔嫻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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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哈哈,Sally,我相信妳是自信又從容的時代新女性,但是千萬別跟德國人說,「我是Zicke」,會把他們嚇死的。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贊成,溫柔體貼是男女都該盡力做到的人格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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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日耳曼大女人畫得好有感受力,性感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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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謝謝Moda!自信的女人總是性感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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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Cindy,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
    有時我也會向我老公撒嬌,
    他說我 Kindisch, :(
    我想他是nicht gewöhnt.
    其實心裡可是樂得很!!
    Je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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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看來我應該搬到德國去住!
    像我這種大女人!
    20年前就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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