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30

偏頭痛


頭痛,腦子一漲一縮的,右眼的瞳孔後面似乎是疼痛的根源,特別是彎身撿東西的時候,覺得頭漲得幾乎抬不起來了。我幫兒子換了軟布鞋,要他跟媽媽貼面香一下,他手中握著戰鬥機,虛應故事地把臉側過來給我親一個,就跑去丟炸彈了。從幼兒園的大門出來,陽光刺眼地驚人,頭痛更劇烈,我只想找個黑暗的棉被窩鑽進去,但是怎麼辦呢?這一天還有好多的事得做。我掏出汽車鑰匙啓動引擎,皺著眉倒出停車位,頭痛痛得對遠近距離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只知道大街上陽光大剌剌,停了幾台車,實在沒什麼交通流量可言。一手死按住眼凹處的穴道,一手換擋打方向盤,突然,一個失神,「碰」的一聲,我的SUV車屁股撞上了什麼?

完了,心一沈,闖了什麼禍?我趕緊停車下來探勘。是撞到了停在對街的福特,但似乎撞得不重,我SUV仗著高大,車後的保險桿只沾了點灰,用手指揩兩下就沒痕跡了。至於那台深藍色的福特,陽光下鈑金熠熠生輝,看不出什麼明顯撞痕,我頭痛無法彎身作進一步的檢查,僥倖地想,應該沒什麼事吧。有點心虛,眼看左右沒人,趕快跳上了車。什麼都不管了,回家吃藥睡覺去吧。

回家吞了止痛藥,關上門窗靜躺片刻。半個鐘頭後,肯定是止痛藥見了效,比較能移動頭部了,雖然仍覺得有點頭重腳輕。

想到上網查查有什麼治頭痛的偏方沒有。輸入了關鍵字 "Migräne"「偏頭痛」,一下子出現一大堆網站,上百上千的頭痛病患分享他們的病情和療方,提供專治頭痛的另類療法、芳香精油、針灸按摩...不計其數。有人建議每天喝極濃縮的 Espresso 配新鮮檸檬汁,有人建議節食,只靠喝紅根汁加芹菜汁過活,或者,空口咀嚼小茴香或丁香~ 真是用想的就倒胃...一頁一頁的網站打開來看,感覺到地球無情地運轉,無數顆腫脹龜裂的頭顱也被拖著跑,而在我脖子上的那一顆最痛

然後,我打開了一個網站 -- 「偏頭痛徵畫比賽」。請參賽者把頭痛的感覺、徵兆、心情...用色彩線條畫下來,材料大小不拘,並於 X X X 日把繪圖影像傳送到以下電郵址:migraeneexperten@xxx-xxx.com,入選作品將在網際畫廊參展,並付獎金

說不出是什麼的頭痛感覺
壓克力顏料 Cindy


眼看截止日期尚有一週,而目前已參賽的作品大可供人點閱。縱然頭痛仍在隱隱抽搐著,還是點開幾張「頭痛作品」來觀看。有人畫得抽象:一團淤泥,淤泥中彷彿是一個待爆的定時炸彈;有人畫得具象:瘦弱男人的畸形頭殼被虎豹豺狼踩在腳下蹂躪。有人畫了一片藍紫茫茫,茫茫的中間散布著灰白灰黑的色塊,說不出是什麼。於是我開始翻出色筆紙張,著了魔似的動筆開畫。其他行事曆上該趕場的約會一下子變得輕於鴻毛 -- 眼前舉足輕重的只是把我的頭痛畫出來,或者說,我的頭痛逼著我把它畫出來。 晦暗的膨脹首先不由分說地跳到畫紙上,然後是糾結不清的線條,把晦暗的色塊紮在一起,又扯裂撕碎。哪兒跑出來的惡作劇小鬼再猛踢猛踹一番,抽象中似乎漸漸出現了具象:一屋子散亂、來不及整理的積木、小汽車、玩具,中間還有破碎糖紙、吃完未扔棄的優酪乳塑料盒、洗完未理待熨的襯衫、內衣褲和襪子、小朋友的慶生Party、氣球、彩帶飄滿了一整個房間...
餘震地帶 的作品 壓克力顏料  Cindy

畫著畫著,頭痛離開了我,全跳到畫紙上去了。畫紙上盡是汙濁混亂的塗抹,看起來一副傷腦筋的模樣。我拍了照,把影像傳到徵畫比賽的電郵網址。仔細看了一下,其他參賽者都用「頭痛藝名」報名,像什麼「餘震地帶」、「故障大冰箱」、「煩心刺蝟」...等等,我想了一下,在參賽者姓名欄中填入「走音 Disco -- 如果我頭裡面掛個霓虹燈招牌,專門吸引不按節拍扭動的遊魂舞棍,混著破鑼爛鐵的重金屬搖滾、飆不上去的女高音嘶喊,大概就該這麼叫吧。

煩心刺蝟的作品 壓克力顏料  Cindy
下午從幼兒園把孩子接了,拖著兩隻精力旺盛的小猴子去買菜,一隻坐在購物車裡,一隻牽在手上,一上一下還是鬥不完的嘴。提了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小兒子問,「媽媽,妳看,停車場上有警察耶,他們在幹嘛呀?」是啊,警車的巡邏燈仍閃爍著,穿著制服的兩位警員斜倚在車邊,一個講著對講機,一個翻寫著他的記錄簿。我說,「喔,警察叔叔是在管理治安,看看有沒有壞人在此地出沒。」我拿出了汽車遙控鎖,「嗶嗶」兩聲把我的車子喚醒,兩位低頭的警察似乎也被喚醒了,他們的警車居然就停在我SUV的旁邊!看著我牽著孩子走近,警察的目光緊盯著我,終於,他們衝著我開口了,「您是這輛車的車主?」我詫異地點頭,「請出示您的駕照行照。」我照命令行事,他們又說,「今早您是否在拉德福路上撞到停在路邊的一台深藍色福特?肇事後眼看四下無人就不負責任地逃逸?」

「我...」我嚇得手腳發軟,「是的...可,可是我有下車來檢查,確定沒事才開走的。」
「提供線索的赫特先生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您下車來看了看。赫特先生住在拉德福12 號,整個撞車過程他都從他家二樓的窗戶內拍攝錄影下來。福特車車主哈瓦德先生之後發現了他車子的右後門下方凹陷一大塊,在鄰里間到處詢問有沒有人看到是誰撞了他的車。赫特先生出面提供線索 -- 他記錄了您的車型車號,又播放了您的撞車實況。說真的,這麼空曠的大路,天氣又晴空萬里,您是怎麼開車的?怎麼會直直地把車倒撞到停在路邊的車?」聽他說得,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又說,「我們花了若干個鐘頭,從檔案中找出此車號的註冊車主。十五分鐘前有同事恰巧看到停車場上停了我們正在找的SUV,我們就站在這恭候您的大駕了。」

「媽媽,」兒子問,「妳就是警察叔叔要抓的壞人嗎?」
天啊!我真的就是警察要找的壞人嗎?這個世界真是法網恢恢,連小蘿蔔頭如我,開車倒個車都會被陌生人攝影記錄,太恐怖了⋯

頭痛又回來佔據我。警察接著說,車子的損壞修理費用會由保險公司負擔。但是我肇事逃逸有憑有據,而福特車車主哈瓦德先生既然報案,現作為刑事案件處理。我這個「被告人」也已經遭逮獲,在法院判決以前不得遠行,請回家靜候法院訴訟出席通知吧。

被囚禁在走音Disco的女人 壓克力顏料  Cindy
我這個「被告人」,曾經立誓要在遙遠的歐洲做一番事業、光宗耀祖,怎麼會淪落到如此下場?為了懲誡自己,也為了保持清醒,開始嘗試喝濃縮兩倍的 Espresso 加檸檬汁,或捏住鼻子,吞嚥現打的紅根芹菜汁,實在憤恨不已的時候,就拿出色筆來,再畫頭痛圖,圖裡有上了手鐐腳銬的階下囚女人,一臉空洞地被關在喧囂的「走音 Disco」監獄裡。畫完了管他截稿日期是否已過,全寄去參賽郵電網址,我甚至不再感興趣別人畫了什麼,何時公佈得獎名單也完全無所謂。

然後,法院通知來了。一個禮拜後下午3:00請攜帶身分證出席梭林根的地方法院出庭。法院建議我也找一位個人辯護律師。

我的辯護律師布萊德八戶先生身高估計超過兩米高,體重大概超過150 kg,肚圍大到我覺得抬頭仰望他時,只看得見龐大肚圍而看不見律師的臉。也或許,我羞慚到根本不敢抬頭望他的臉。他說他想瞭解一下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我說,我知道我錯了,但是,那天我嚴重地偏頭痛。陽光又刺眼到我完全是失去了辨識遠近距離的能力。

「啊,您有偏頭痛啊?」他銅鑼搬的質問忽然轉為低音大提琴的溫柔感性。
「是的,而且出事當天痛得特別厲害⋯」我囁嚅地為自己辯解。
「這真是個棘手的病症呢!我個人也是其病受害者之一,頭一痛起來,真是什麼事都做不了,更別說開車了。」想不到巨人布萊德八戶先生也和我同病相憐。他想了一下,從手提箱裡翻出了一份什麼文件傳單交給我,「有空的話,可以試試這個治療中心,電話地址網頁都印在上面,您可以看看。」我像接過聖旨般恭領傳單,然後他拍拍大肚子,說,「那,我們下禮拜法院見。」

我不經意地翻看傳單上的字樣:「⋯協助您改進您的飲食作息、舉辦定期小組談話治療、檢驗您身體的酸鹼度⋯有興趣者,請洽⋯或郵電:migraeneexperte@xxx-xxx.com」,天啊,這個電郵網址怎麼如此面熟,過去這一個禮拜來,我已經傳了數幅「走音 Disco」的繪畫作品過去。

我決定跑一趟傳單上的「偏頭痛治療中心」。治療中心就在梭林根,跟兩天後我就要接受法律制裁的地方法院不遠。我嚥下喉頭中苦澀的紅根芹菜汁之餘味,堅強地走過地方法院大門,隔壁的那一棟樓就是「偏頭痛治療中心」。推門進去, 只見裡面的門上掛了一個牌子:「診斷中,請稍候」。旁邊的一排長板凳上只坐了一位瘦小清癯的男人,於是我也坐了下去。

男人斜過頭來瞟了我兩眼,嘆了口氣,說,「您也來了呀?還是開那台SUV嗎?」
「是⋯是的,您是?怎麼您認識我?」我著實嚇了一條。
「喔,不好意思,敝姓赫特。」他伸出手跟我相握,「那天我站在二樓家中的窗口,手拿攝影機,把您倒車撞車的經過全錄了下來。後來,哈瓦德先生到處打聽有沒人看見是誰撞了它的福特的,我就把帶子提供給他。」原來是告狀的那廝!
「可是,您為什麼那天會正好站在窗口錄我的撞車實況呢?」
「唉,偏頭痛的病患總是太主觀,覺得自己的煩惱無止無休、處境山窮水盡,世上怎會有人更慘?直到腦細胞承受不了,神經搭錯線,就讓你痛個呼天搶地哇哇叫。」他答非所問地說。
「喔,您也偏頭痛?錄我撞車就會比較不痛嗎?」頭痛的偷窺狂大道理倒不少哩!
「是啊,我從頭痛那裏學來的一課就是:要學會置身事外,學會觀察。觀察周遭其他人事物的運作,甚至能做到旁觀自己的『痛』。痛是痛,你是你;痛不是你,你不是痛,力量就出來了!這要靠修煉啊!」
他講得很玄,可是我好像懂了點,「所以,」我問,「您錄影是為了練習觀察?而我正好被您觀察到?」
這個時候,護士打開診斷室的門,呼叫:「下一位,赫特先生。」
赫特先生起身離開長板凳時,又掠過頭來跟我說,「祝您好好觀察!後天法院見,我是出庭證人喔!」


我有點等得不耐煩,又覺得事有蹊蹺,起身到處轉轉,看到長廊盡頭的一個門上牌子寫著:「資料處理室」。我且推門探頭瞧瞧。但見偌大房間內置滿了機器,四面牆上都是大型電腦螢幕,螢幕裡畫面不斷轉換。畫面裡什麼都有,有森林裡的弱肉強食、有城市裡的交通擁擠、有沙漠風暴、有海嘯地震⋯畫面的底部都附有文字記錄。匆促的片段閃過,似乎是我那天從幼兒園出來的撞車實況錄影--嚇了我一跳。。忽然,畫面轉成圖畫-- 無數幅繪畫作品,而且,居然還有「走音Disco」的頭痛作品!底下的文字記錄是:x 月 x 日下午3:00 梭林根地方法院!


我衝出「偏頭痛治療中心」,先播布萊德八戶律師的事務所號碼。他一接電話我劈頭就問,「你到底介紹什麼治療中心給我?為什麼他們的資料處理室裡有『走音Disco』的繪畫作品?為什麼他們知道我法院的出庭日期?」
「是您哪?您不要擔心,我一切都為您準備得很好,我跟哈瓦德先生談過了,他也很同情您的偏頭痛病症,他自己也痛了好多年,後來去了一趟『梭林根偏頭痛治療中心』就好了。而且他的車子沒什麼大礙,也同意撤銷告訴,後天出庭只是一個形式,我估計法官只會跟您曉以大義一番,就沒事了。」
「謝謝⋯可是,我不是在跟您說這個,我是說⋯」
「您的頭還痛嗎?好多了吧?」我握著電話想,是的,一點都不痛了,是Espresso配鮮檸檬汁,還是紅根芹菜汁奏了效?還是⋯
「您的畫畫得真不錯呢!告訴您一個秘密,上帝有的時候也會頭痛,祂也在不斷的訓練自己--只觀察,不介入!不然祂頭要是痛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哈哈哈⋯」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跟著傻笑。
「您不要擔心啊!我們後天3:00法院見!」
頭痛的被告人 油彩


兩天後我居然坦然出庭,生平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後一次)做「被告人」。我告訴自己,「觀察!」,就像在家看電視裡的'Boston Legal'的出庭場景一樣。沒想到大家都對我很好--沒有辯才無礙的律師硬要說服陪審團判我「有罪」。事實上,根本沒有陪審團。慈祥的法官大人這樣作了結尾語:「誰都可能會一時失神,念在她當時身體不適,又是初犯,且肇事不嚴重,當事人也都願意言歸於好,本庭決定不做任何處犯。」然後在場的警員、記錄、證人赫特和受害人哈瓦德先生都主動來跟我握手。


布萊德八戶律師跟我擠了下眼睛,離開法院的時候,他搖下車窗交給我一個信封。


「無罪釋放」的我怔忡地站在法院門口的階梯上打開信封。裡面是百元歐元禮卷,恭祝「走音Disco」榮獲頭痛繪畫比賽頭獎!

6 comments:

  1. 寫的真好。 我都看迷了! - 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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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可憐囖, 希望 Cindy 的偏頭痛不要再犯了. - 小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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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感謝May的「著迷」,還有小茉莉的關心,不痛了,痛起來畫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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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真是曲折離奇 看當中間都替您緊張了起來呢... Left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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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劇情好像懸疑小說唷!

    不要亂吃偏方!
    頭痛很多時候都是胃不好而引起的!或者睡不好!還是看醫生比較好!

    我個人是比較習慣練瑜珈來緩解頭痛!

    這是兩篇拙作跟頭痛有關的~
    http://blog.yam.com/fudi/article/37473898

    http://blog.yam.com/fudi/article/4387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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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親愛的fu-di,
    你的文章真是發人深省!以前我也這麼聽說過,百病皆出於胃腸。我只是不懂,為什麼很多國外的偏頭痛療法都建議和咖啡,說咖啡可治血壓低,還建議喝純檸檬汁,說極酸可提升循環代謝,這些都是很傷胃的食品啊。
    下回回台,一定要記得帶些家居常用中藥才行。
    Ci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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