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24

拋錨 之2

請先閱讀 拋錨  之1


跟著大鬍子和大黑痣的拖車繞了大概不久,但是道路九彎十八拐,加上我被拋錨搞得精疲力竭,失去方向感。我搖搖晃晃聽著夢幻似的歌劇,感覺似乎穿越了荒原跟松樹林,終於抵達修車廠。


工具室狂想圖   壓克力顏料  Cindy
跟別家修車廠沒什麼不一樣,這裡也是一地一牆的黑漆油污,工具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鉗子、鋼板、輪胎、各牌子機油⋯,唯一不同的是,油漬一臉、肌肉一身的修車工人,在牆上不貼裸女畫報,不聽黏不拉几、猥褻的流行Schlager,牆上竟都是歌劇院的演出戲碼廣告,混雜在電動螺鑽聲中的似乎是「費加洛婚禮」伯爵夫人和蘇珊娜的女聲二重唱。我急著想找修車廠老闆問派遣拖車的事,現在也沒心情欣賞歌劇了。大鬍子叫我去現場等著,他們老闆正在修車,告一段落就馬上來。現場只一台剛剛拖回來的VW金龜車,鈑金斑駁,一工人躺在車下,電光石火地整治著。好一會兒工夫他終於站起身來,注意到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的我,放下工具,抹抹油手過來和我打招呼握手,並推開鼻梁上的「工作保護眼鏡」。這哪是什麼保護眼鏡?不是「歌劇魅影」裡的半臉面具?「妳好,我是Do-re-mi 修車廠的老闆,敝姓特札莫。有什麼可為小姐效勞的?」

我說了我拋錨且被遺留在路邊的SUV,拜託他趕緊派拖車去接。方便的話,租我一台車讓我開回家,保險應該會給付的。還有,我的手機沒電了,麻煩借用一下貴廠電話,必須跟家人聯絡一下。我的SUV在哪兒?喔,您的員工大鬍子和大黑痣知道的。特札莫先生大方地帶我走入辦公室,讓我用電話。這裡沒有修車的喧囂聲,還是剛才的「書信聽寫二重唱」,二位女高音的歌聲此起彼落地從喇叭裡傳來,伯爵夫人唱,「給西風的信,今晚在松樹林裡⋯」蘇珊娜唱,「啊,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會都知道的⋯」

老公外出拜訪客戶了,女秘書說今天不會再進公司,還說她安排的ADAC拖車打電話來說沒找到我,倒是看到路邊一台疑是我的SUV,但是駕駛人失蹤了。幼稚園的老師說,沒問題今天可以叫大姐姐暫時帶兒子回家,等我空了再去大姐姐家接他們。

特札莫先生進來,遞給我一瓶Do-re-mi礦泉水。
「小姐您別急,先喝點水,請把SUV車鑰匙給大鬍子和大黑痣,這一來一往的時間,不知可有榮幸請您給我們高歌兩首?」
「不不,不敢當,我哪兒會唱?」客氣之虞已把Do-re-mi礦泉水咕嚕咕嚕灌下肚。 
「大鬍子和大黑痣已經跟我說了,說您歌聲了不起啊。何況,」特札莫先生對著那台VW金龜車努努嘴,「歌劇院老闆的車正在我這兒修,他人也剛來了,說今天徵試新秀很失望,竟沒一副好嗓音到場,您不介意的話,何妨試試呢?老闆可是行家唷!」


「我」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現在我可沒唱歌的心情啊。何況,時過中午,除了喝了兩罐Doremi礦泉水,未曾進食,加上擔心緊張了一整個早上,現在頭昏眼花。唱女高音花腔是要運丹田真氣的,哪裡唱得出來?

好像讀懂了我的心事似的,還是肚子的嘰哩咕嚕聲太大,藏不住飢餓,戴眼鏡胖胖的修車廠女職員端了一盤小點心出來。「來,嚐點吧!我們小妹做的雞肉三明治不錯喔。」小妹隔著玻璃窗露出裝了鐵釘牙套的笑容,跟我點點頭。「這怎麼好意思呢?」說歸說,還是抓了兩個三明治,大口咀嚼。

還未嚥下最後一口三明治,只見修車台上的車子已被移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從哪兒推出的三角鋼琴。灰白頭髮的男人接過特札莫先生遞給他的鑰匙,視察了一番他剛修好的金龜車,把車鑰匙擱進口袋,往鋼琴前坐下,眼神傲慢且略顯不耐,「曲目?」
「嘎?什麼?」我不解。
「我說妳的曲目是什麼。奇怪了,今天怎麼老碰到這種搞不清楚狀況的歌手?早上來音樂學院甄試的那些人,也是一個比一個短路。」男人說。
幸虧特札莫先生帶著歌劇魅影的面具出來為我解圍,「這位小姐也是本修車廠地客戶,聽同事說,她音色很好,才請大師過來聽聽。這樣吧,瞧在我的面子上,就唱 Phantom Christine 的激情二重唱’Angel of  Music」不容我分說,鋼琴前奏已開始,修車廠頓時燈光晦暗,只有停在一邊的金龜車開了大頭燈當Spotlight照著我們。

旋律節拍讓我不能自己,琴聲和男低音像心跳的節奏震動我每一根神經,完全忘了身處何處。男聲獨唱悸動鼓舞著我,唱吧,唱吧!終於被情境全然震懾掌控,Phantom 操縱著我的聲帶、思緒,我不再是我⋯最後的高音,既強烈又纖弱的震顫,Christine 已無法自主地癱在 Phantom 的懷裡,Pantom 魔法的手愛撫著她的頸項。等到餘音漸逝,Christine才忽地回過神來,嚇了一跳,「我」怎麼會在他懷裡?特札莫先生扶我站直,跟我行了個紳士禮。灰髮男人話不多,只是沈默地點頭。「嗯,下一首。」

觀眾席裡似乎有大鬍子和大黑痣。理智閃過腦際,是不是他們把SUV給拖回來了?想趕快擠去人群中抓住他們問一下。誰知戴眼鏡的胖胖女職員遞給我一罐Doremi礦泉水,要我潤潤嗓,下首她要跟我合唱費加洛婚禮的「書信聽寫二重唱」
「可是我,我想去問個問題⋯」我急著要走,餘光極力從人群中尋找大鬍子和大黑痣。
「先喝杯礦泉水吧!想知道答案就得唱。」我不置可否地吞了兩口水,不懂胖職員在說什麼,她知道我要什麼答案?杯子還拿在手上,鋼琴前奏又開始了,對稱的三拍旋律,從容地引領著我,一小節一小節地將我炫惑,自己在這兒到底要幹嘛?我唱女僕蘇珊娜,第一句開頭就輪我 「給西風的信⋯」二女高音的和聲,重疊又盤旋,繚繞再繚繞。清亮的繚繞盤旋中,修車廠的燈整個亮了起來,克魯賓(Cherubino)、費加洛(Figaro)、巴托羅(Bartolo)、馬賽麗娜(Marcellina)和好色伯爵阿馬維瓦(Almaviva) 也都粉墨登場,剩下的人也穿上燕尾服,用鉗子、鋼板、鐵絲、機油瓶罐組成了樂團。我是誰?我在哪兒?這是音樂學院的徵試場?還是我已經成了下場劇碼的新秀?那個唱巴托羅醫生的看似面熟,是⋯大鬍子?女扮男裝的克魯賓不是做三明治的小妹嗎?她的鐵釘牙套!我隱約記得什麼⋯可是我的音色多美啊!連自己都陶醉。喔,哺乳班的媽媽吹著打氣筒黑管,蓮娜的媽媽拉著輪胎大提琴⋯大家都來了,不對,那個唱蘇珊娜情敵的馬賽麗娜怎是⋯是老公的秘書!那個女人怎會在這兒?除了把老公的開會、拜訪客戶行程搞得倒背如流,她還會什麼?她怎配「費加洛婚禮」?
答案在松樹林裡   水彩   Cindy

蘇珊娜唱,「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都會知道⋯」
伯爵夫人唱,「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都會知道⋯」
重疊又盤旋,繚繞再繚繞。女秘書的臉分了我的心,氣岔了,口乾舌燥,趁著間奏想再喝兩口Do-re-mi礦泉水,伯爵夫人卻把水瓶拿開,深深注視蘇珊娜--我的眼睛,再唱,「在松樹林裡,其他的他都會知道⋯」

答案!答案在松樹林裡。那個彈鋼琴的男人--歌劇院的老闆,會選中我當下一季的新秀吧?他彈得正意興昂揚,第三幕序曲響起,鐵絲小提琴,油瓶法國號,一一顯身手。我踩著舞台步伐,邊唱邊擺腰肢,靠向鋼琴,從他西裝外套口袋例取出車鑰匙,奔向金龜車。發動,踩油門,駛向松樹林。

松樹林外的荒原道路邊,SUV必然還在等我。老公安排的ADAC拖車一定會趕來救我的。

10 comments:

  1. 讀起來非常有意思﹐是個夢嗎﹖雖然我知道你們家個個都能唱﹐不過要我相信德國有家修車廠裡的人聽歌劇還會打燈有點困難...有後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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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像是夢。 是大人的愛莉絲夢遊仙境現代版。 我覺得應該不只有後續,應該故事可以成為連篇小說。 光是這2篇,我已經迷上了。 彷彿我也聽到了歌聲。 很期待下篇。~ 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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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很有畫面和充滿音樂的奇幻歷程
    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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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好有意思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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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精彩!等續集囉…

    然後接下來就是等有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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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如第一個Joy說的, 是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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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有點村上春樹的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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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村上春樹+=1
    "松樹林外的荒原道路邊,SUV必然還在等我。老公安排的ADAC拖車一定會趕來救我的。"
    尤其是這句收尾

    整個好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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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I can't wait for the next pie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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